秦恨 I (已出版) 第一百零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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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轻便的马车停在信陵君府。燕后不用侍女搀扶，自己一跃下车，也不等人通禀，直接往里走。门房不认识她，但见其装束华丽，知是贵人，欲拦又不敢，她竟径自走到厅堂之前，才有一管事匆匆上前，拦住她去路。
燕后停步，傲然道：“你们君侯在不在？”她还未见过信陵君。
管事见她来头不小，稍一犹豫：“君上昨天出府，还未回来。不知您……有何贵干？”
燕后眼波流转：“君侯不在没关系，让你们夫人出来见我。”然后她不顾其拦路，绕开他走进厅堂，在主位上坐下。厅内几个使女正在扫洒，见一个陌生贵妇旁若无人进来，都惊住，退立一边。
她见厅堂内陈设典雅，贵气而不失韵致，所有器物一尘不染，知是赵布置，对几个使女说：“你们还不上茶？去禀告你家夫人，说她二姐专程拜访，赶紧出来！”使女忙不迭地出去，告之管事，他知道赵氏夫人是平阳君独生女，突然冒出个姐姐，非常诧异，不敢耽误，忙去后府通禀。
赵进来时，燕后正在厅堂中观赏把玩陈设，仿佛在自己家中般自在随意，她上前行礼：“二公主驾到，有失远迎，请恕罪。”
燕后回邯郸后第一次见赵，虽有求而来，心中倒也有些惊喜，上前扶她：“儿妹妹，多年不见，还这么多礼，过于拘束……”在赵宫时赵始终不敢忘臣女身份，每次见燕后，她都行礼，不称二姐，只称二公主。
走近看时见赵肤质如玉，燕后一惊，羡慕不已：“妹妹真会保养，几年不见，倒越来越年轻。”
赵淡淡一笑，接过使女手中茶具，亲自给她端上香茗：“二公主与出嫁前也没有太大变化。”其实她看出燕后上了艳妆，哪怕一丝细小皱纹，也会提醒韶华一去不返，美人迟暮。
燕后对美貌一向自负，但对自己妆容从来没有半点马虎。确实羡慕赵保养有方，待侍女退下后追问：“妹妹有何保养秘方，可否赐教？”
赵聪明之人，知道她不会专为请教驻颜术而来，敷衍回答：“平日常服珍珠粉，饮蒺藜茶，多食芡实，如此而已。”
“就这些？”燕后不信，莞尔一笑，低声戏谑：“听说上古之人精通房中之道，法于阴阳，和于术数，故能驻颜守华，终其天年。妹妹好看医书，莫非已参透其术？果真如此，请勿吝赐。”她以为都是已嫁之人，情同姐妹，言语毫不忌惮，且依上流贵族社会规矩，这些事公开场合礼法限制，私下谈来无伤大雅。
赵脸色一变，随即冷笑：“今人如何能与古人相比？以酒为浆，以纵为常，不知节制，但求快心，半百而衰，何谈长寿？”她起身欲走，但见燕后一脸愧色，知她后悔，倒不便甩她而去，于是她面带愠色重新坐下，沉默不语。
“妹妹何必当真？开个玩笑，这里赔不是了……”燕后知道刚才言语过于轻佻，因有求于她，言语格外客气。另外她以为信陵君彻夜未归，赵心有不满，此乃指桑骂槐之语。其实赵尚不知信陵君夜不归宿，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气氛有些尴尬，燕后想想，不便直接开口求她，说：“妹妹好福气，能嫁给信陵君这样的人，谁不羡慕？难得来拜访，本想见见妹夫，谁知你们府中下人说他一夜未归。”
抬头见赵脸上显出诧异之色，燕后又误会，劝慰她以示亲近：“妹夫乃人中俊杰，三妻四妾自然难免，偶尔不归算得了什么。只是……为妹妹着想，全劝你不要过于放任他。”
赵表情似笑非笑，燕后猜不透，按自己猜测说：“莫非妹夫在外面有了宠姬？与其放任自流，还不如接她过府，免得丈夫也在外逗留不归……”
赵不以为然：“哪管的了这么多？二公主此来，就为教儿如何管束丈夫？”见燕后迟迟不说真正来意，她神色间透着讥讽。
燕后本是急脾气，现在不得不忍耐：“妹妹此话太薄情。你我姐妹多年不见，难道不许来探望？姐姐刚才说的，都是为你好……”她入邯郸城并非一日两日，直到今天才来拜访，说这话时有些心虚。
赵看着她，又不说话，表情平淡如水。燕后终于叹口气：“小妮子还是那么精！我也不瞒你，王兄突得急症，侍医诊断不出，王后哭的像泪人一样，只好让我请你过去。”
赵低头看杯盏，缓缓说：“侍医都诊断不出，儿有何本事？恐怕让王后和二公主失望了。”
早知她会拒绝，燕后说：“也许你医术不如那些侍医，但他们的胆量，却不如你。”
赵侧目：“怪不得他们。伴君如伴虎，给国君治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诊治时却颇多限制，连药方都要众人一起讨论，务求稳健为上，不顾药效，怎能对症？”
国君最怕有人下毒，从把脉、开方、选药、煎药、尝药，程序烦琐，甚至有些国君根本不懂医术，却要亲自过目药方，稍性烈之药便删去，一番耽误下来，能治好的病也耽误。
燕后央求：“你自幼入宫，王兄视你为亲妹，信任无比，诊治时必无任何限制，只管放心去治。”
“亲妹？儿自知身份，不敢僭越。”她想起联姻一事，赵王将她做人情送给信陵君为妾，她上书请辞未准，哪有兄妹情分？
燕后有些犯难：“信陵君在大梁已娶妻，但在邯郸，妹妹就是正室夫人，王兄也是好意撮合。听说信陵君宠爱有加，只要妹妹再多用些心，废妻立妾……”本想说“并非难事”，但见赵脸色十分难看，她当即止住，改口：“求妹妹看在母后面上，随我入宫吧。”
赵就怕燕后提到赵威后，养育之恩不能不报，叹气道：“医药只治可治之人，如是绝症，儿亦不能为，如何向故太后交代？”听她此言，已同意入宫，燕后欣喜不已。
★★★★★★★★★
病榻前，赵王脸色铁青，呼吸不畅，嘴唇干裂，竟滴水不能进。王后见燕后带赵进来，喜出望外，以为丈夫必有救。
赵屈膝行礼，被王后拦住：“三公主勿多礼，救大王要紧。”
赵走近病榻，见赵王腹部气鼓，直喊胸闷，略一诊脉，心中有底，知并非重症，但侍医迟迟不敢用药，事出有因。
赵王神智稍清醒，问她：“寡人何疾？可还有治？”
赵当即回答：“并非不治之症，但臣妾不知当治不当治？”
此言一出，所有人惊讶无比，赵后刚欲开口，被燕后拦住。她答应不限制赵，其言语再无理，也不能阻拦。
赵王诧异：“有何当治不当治？……寡人一国之君，千金之体，身系社稷安危……”国中最贵者莫过一国之君，长命百岁亦嫌不够，怎能有病不治？
赵摇头：“民最重，社稷其次，君为轻；若为赵国百姓考虑，此病不治也罢。”她语出惊人，在场之人都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王勃然大怒：“你敢讥讽寡人？”她言外之意，若为赵国百姓考虑，他这个国君还是趁早死掉的好。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凌迟都不为过。
谁知她面无惧色：“大王之过，犹不自知……”不顾燕后眼色，她直言不讳，“任人唯亲，坐失战机，长平一战，大王临时换将，令赵国多少士卒枉死，此一过；”
“既伤元气，不节俭用度，与民休养，宫中日夜宴席，兴修宫室，奢华无度，此二过；”
“身为宗长，不约束赵氏贵族子弟，放任自流，此三过；”
“宫中后妃众多，却仍好幸舞姬乐伎，起居毫无节制，此四过；”
“但凡美人无不衣缟绸，食梁肉，珠玉满身，官员俸禄却不见增加，爱色远胜爱才，此五过；”
“不选练兵士，修茸战备，加守四方，只知遣宗女出嫁以媚邻国，此六过……”
“够了！”赵王怒不可遏，突然起身，“把她拉下去，杀……”他话未说完，只觉胃气上涌，一阵恶心，突然大吐特吐，隔夜积食全部吐在锦绣彩被上，秽不可闻。燕后忙退出宫室，装着叫宫人进来清理，自己却不再进去。
半天赵王觉得腹中涨气消去，舒服多了，见赵仍站在一边，胸中怒火更盛：“你……你好大胆子！来人，拖下去，把她汤镬，不，凌迟……”
赵后大惊：“大王息怒，念在同宗份上……”她心急却不知如何进言，只拦住内侍去拖她。
赵微微冷笑，早知这样结果，亦懒得解释，对内侍说：“大王有令，这就走吧。”语气平静，仿佛赵王命人送她回府，而不是受刑。
燕后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估计宫室内已清扫干净，点上檀香，放心大胆进来。见赵王坐起来，虽面带怒容，病显然好多了，她盈盈笑道：“王兄莫要恩将仇报，若非妹言语相激，病哪里会好的这么快？”
王后恍然大悟，心存感激，亦说：“世上竟有这样的医术，几句话就能治病……”
赵句句一针见血，直刺赵国军政甚至宫中隐私，赵王实在颜面扫地：“什么医术！她分明想气死寡人！”自觉大吐之后舒畅许多，也不提把赵拉下去处死。
王后忙道：“三公主有大功，应当褒奖，臣妾以为……”
赵王怒视她一眼，王后不敢说下去。惟有燕后不惧：“儿妹妹本不愿来，是我非请她来的。王兄要罚，应先罚我！”赵看了燕后一眼，目光中有一丝感动，但没说话。
赵王板着脸，突然问道：“寡人到底得的什么病？”
赵冷笑，答道：“平日膏腴甘肥，积食而已。”积食并非罕见之病，只是赵王积病过久，症状较重，加上昨夜宴上又暴饮暴食，使病情加重。
赵王不悦：“那侍医为何不敢开药？”这种病通常开泻药或催吐之药即可治愈，他略知一二。
赵回答：“大王之病，半表半里，如两国交兵，旷日持久，惟有言和为上。若强行用药下之、吐之，反致肝脾不和，气血不顺。”泻、吐草药一般药性非强即毒，即使开出汤药方子他也未必肯服用，必有一番删减。而删减后药效不够，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大伤身体。
燕后不懂，却插嘴：“是药三分毒，几句话就能治好，还服什么药？”
“哼！”赵王一回想赵刚才几句话，当时就差点气死过去，现在仍越想越气，“寡人腹气虽消，怒气却旺，这又怎么治？！”
赵跪下，叩头道：“臣妾自知功不抵罪，愿受惩罚，请大王贬臣妾为庶民，遣归山林。惩罚之后，大王自然怒气全消。”
“这怎么行？”王后大惊失色，提醒赵王，“三公主已嫁信陵君，就算看在君侯面上，也不能赶她出邯郸……请大王三思。”
赵王站起来，顿时觉得身上不只松快，竟是气爽神怡。赵那番话借机骂人也好，真心治病也好，毕竟救自己一命，还不至被赶出邯郸，因此改变主意：“算了，功过相抵，你出去吧。”
“臣妾出言侮辱大王，理应受罚。”赵反倒不肯走，燕后急得扶她起来。
她执意跪地不起，赵王不由恼怒，一甩衣袖：“你有完没完？非要寡人赶你走？”突然想起赵曾上书表示要为夫守节，不愿改嫁，而平阳君山林中有处别院，此时她主动要求遣归，绝非认罪之举。
赵王恍然大悟道：“你那点心思，别以为寡人不清楚。”自问对这些赵氏贵族不薄，平阳君赵豹死后，他仍封给其女食邑，让赵丰衣足食，生活优裕，未曾亏欠她。凭信陵君声望，兼之魏王弟身份，将来回国即位不无不可能，此时结成昆弟之好，于赵国大有益处。只没想到堂妹性情如此偏激，放着当王后的机会不要，一心隐居。
“既然大王清楚，请大王成全。”赵又叩头。
“你还不走？那寡人走！”赵王脾气上来，多看她一眼就有气，顾不得大病初愈，径自走出宫室，王后忙紧随其后。
燕后莫名其妙，见赵眼中含泪，扶她起来，问：“傻丫头，你这是怎么了？”王兄明明恕罪，她却非领罪不可，闻所未闻。
赵终于起身，泪水并未落下，淡淡道：“没什么……儿告辞了。”说完，转身出宫，剩燕后一人，看着她背影，沉思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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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脸色一变，随即冷笑：“今人如何能与古人相比？以酒为浆，以纵为常，不知节制，但求快心，半百而衰，何谈长寿？”她起身欲走，但见燕后一脸愧色，知她后悔，倒不便甩她而去，于是她面带愠色重新坐下，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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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有些尴尬，燕后想想，不便直接开口求她，说：“妹妹好福气，能嫁给信陵君这样的人，谁不羡慕？难得来拜访，本想见见妹夫，谁知你们府中下人说他一夜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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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不以为然：“哪管的了这么多？二公主此来，就为教儿如何管束丈夫？”见燕后迟迟不说真正来意，她神色间透着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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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妹？儿自知身份，不敢僭越。”她想起联姻一事，赵王将她做人情送给信陵君为妾，她上书请辞未准，哪有兄妹情分？
燕后有些犯难：“信陵君在大梁已娶妻，但在邯郸，妹妹就是正室夫人，王兄也是好意撮合。听说信陵君宠爱有加，只要妹妹再多用些心，废妻立妾……”本想说“并非难事”，但见赵脸色十分难看，她当即止住，改口：“求妹妹看在母后面上，随我入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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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前，赵王脸色铁青，呼吸不畅，嘴唇干裂，竟滴水不能进。王后见燕后带赵进来，喜出望外，以为丈夫必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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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走近病榻，见赵王腹部气鼓，直喊胸闷，略一诊脉，心中有底，知并非重症，但侍医迟迟不敢用药，事出有因。
赵王神智稍清醒，问她：“寡人何疾？可还有治？”
赵当即回答：“并非不治之症，但臣妾不知当治不当治？”
此言一出，所有人惊讶无比，赵后刚欲开口，被燕后拦住。她答应不限制赵，其言语再无理，也不能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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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她面无惧色：“大王之过，犹不自知……”不顾燕后眼色，她直言不讳，“任人唯亲，坐失战机，长平一战，大王临时换将，令赵国多少士卒枉死，此一过；”
“既伤元气，不节俭用度，与民休养，宫中日夜宴席，兴修宫室，奢华无度，此二过；”
“身为宗长，不约束赵氏贵族子弟，放任自流，此三过；”
“宫中后妃众多，却仍好幸舞姬乐伎，起居毫无节制，此四过；”
“但凡美人无不衣缟绸，食梁肉，珠玉满身，官员俸禄却不见增加，爱色远胜爱才，此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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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恍然大悟，心存感激，亦说：“世上竟有这样的医术，几句话就能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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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板着脸，突然问道：“寡人到底得的什么病？”
赵冷笑，答道：“平日膏腴甘肥，积食而已。”积食并非罕见之病，只是赵王积病过久，症状较重，加上昨夜宴上又暴饮暴食，使病情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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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赵王一回想赵刚才几句话，当时就差点气死过去，现在仍越想越气，“寡人腹气虽消，怒气却旺，这又怎么治？！”
赵跪下，叩头道：“臣妾自知功不抵罪，愿受惩罚，请大王贬臣妾为庶民，遣归山林。惩罚之后，大王自然怒气全消。”
“这怎么行？”王后大惊失色，提醒赵王，“三公主已嫁信陵君，就算看在君侯面上，也不能赶她出邯郸……请大王三思。”
赵王站起来，顿时觉得身上不只松快，竟是气爽神怡。赵那番话借机骂人也好，真心治病也好，毕竟救自己一命，还不至被赶出邯郸，因此改变主意：“算了，功过相抵，你出去吧。”
“臣妾出言侮辱大王，理应受罚。”赵反倒不肯走，燕后急得扶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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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恍然大悟道：“你那点心思，别以为寡人不清楚。”自问对这些赵氏贵族不薄，平阳君赵豹死后，他仍封给其女食邑，让赵丰衣足食，生活优裕，未曾亏欠她。凭信陵君声望，兼之魏王弟身份，将来回国即位不无不可能，此时结成昆弟之好，于赵国大有益处。只没想到堂妹性情如此偏激，放着当王后的机会不要，一心隐居。
“既然大王清楚，请大王成全。”赵又叩头。
“你还不走？那寡人走！”赵王脾气上来，多看她一眼就有气，顾不得大病初愈，径自走出宫室，王后忙紧随其后。
燕后莫名其妙，见赵眼中含泪，扶她起来，问：“傻丫头，你这是怎么了？”王兄明明恕罪，她却非领罪不可，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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