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缚记》正文 校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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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逸扬一大早来到办公室，看到在自己办公桌上放好的待处理文件的最上方，摆着一个信封。
他拆开一看，是济民大学给自己的九十周年校庆邀请函。
雷逸扬发出阵阵冷笑，只觉得自己这所谓的母校，实在是戏多。
大约一年多以前，济民大学公开招标，说是要赶在学校九十周年校庆前建一幢新的办公大楼，然后自己的公司就跑去竞标还成功了。
下面的人去做事，他批准并有限地关注进展，也就仅此而已了。雷逸扬根本不打算为母校的校庆出什么力，只打算公事公办。但这件事还是勾起了他脑子里一些遥远而稀薄的回忆，他明明记得自己大学期间，具体哪年也不记得了，学校搞了一个非常盛大的六十周年校庆，还请了一堆结了婚连孩子都生了的校友夫妻，来学校重办什么百人婚礼。那段时间自己上课还听到班上的女生在感叹真浪漫，这件事直接让他放弃了大学期间找一个女朋友一起玩耍的打算。
在他的认知里，结婚很惨，结婚后生孩子更惨。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余还要跑到曾经的母校假装自己仍是当年的少男少女并一脸幸福地摆拍，简直是个人间悲剧。
一群人看着学校光景不变，学弟学妹青春洋溢，再反观一下自己觉得年华已然老去，那可不就是只能一脸假笑牵着另一半的手顺便强忍着不耐烦哄哄一直在哭的孩子，假装自己家庭幸福美满来掩饰自己其实生活得有点失败吗？
不过，这最多也不过才过了十年，怎么又来一个九十周年校庆？雷逸扬想到那时候校领导讲话老是强调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返”，突然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校领导的意思。
还说什么时间都去哪儿了，你们这群人把10年当30年过，能不感觉时间过得快吗？
吐槽归吐槽，他还是吩咐下面的人好好设计，争取早点敲定图样好早日开工。
也就是在公司和校方不断交流的期间，可能是手下的人为了套近乎多了句嘴，将老板雷逸扬是毕业于济民大学建筑系的事儿捅了出去。本来校方派来面谈的就是建筑系的人，所以紧接着这件事又被有意地传到了建筑学院书记耳朵里。
“雷逸扬？六年前毕业的？”查了一下资料，才发现这竟然还是当年上台发言的优秀学生代表，书记心里觉得面前摆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雷逸扬在不久之后就得知了校方想跟自己亲自谈谈设计理念的意向，给的理由是：雷逸扬既然也是济民大学毕业的，想必对校园历史文化的理解比一般人更为深入，所以校方认为直接跟他沟通更为有效。
雷逸扬很精明地猜到了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的确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只是现在主要负责管理经营，也很少有什么项目能让他感兴趣到要亲自动手。他内心实在是觉得，学校本来的建筑都够丑的了，这次设计的楼再美只能显得突兀，还不如和旁边的丑陋建筑配合一下大家一起丑，这样说不定反而显得相得益彰。
首先学校是得罪不起的甲方，其次他考虑到如果自己不去，接下来下面的人也可能被校方理直气壮地以设计者不懂学校历史文化为由频繁为难，所以他最终还是决定赴这一场鸿门宴。
他真心觉得自己虽然刻薄残酷冷血自私，但很多时候还是个体恤下属的好老板。
那天晚上，他才发现来的人不止建筑学院书记和几个干部，还有他大学最尊敬的老师。老师的理念他虽然不是完全赞同，但即使是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师实在是个好人。平时话不多，但一到了讲台上就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激情四射，也从来不炫耀自己傲人的学术背景，就是纯粹地教书育人。对学生极好，所有问题都会耐心解答，从来不会露出一副“你是白痴吗竟然这种问题也问”的表情。
雷逸扬还记得，当时自己很不地道地专门查了一堆资料，故意去问老师古怪刁钻的问题。他内心怀着恶作剧一样的快感，但是对方完全没把自己想成是坏学生，反而夸自己很有想法。就这样，雷逸扬心中那恶作剧一样的快感，瞬间烟消云散。
即使后来，他不再上这个老师的课了，还是会跑去和他探讨学术问题。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自己还是发现，他和老师的谈话能给他带来少见的思维火花的撞击感，这种感觉让他产生了比作弄别人更为强烈的快感。
此时此刻，他礼貌地和各位领导握手打招呼，最后轮到老师的时候，雷逸然特别真诚地看着老师的眼睛，对他说：“姜老师，好久不见。”要知道刚刚他也就只对着书记说了声“书记好”，虽然他知道那书记姓什么。
姜老师记得雷逸扬的。从第一次，明显提前做过功课的雷逸扬跑来问他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就很喜欢这个学生。要是换做其他几个他也觉得不错的学生，恐怕他还要关心一下对方的生活再探讨一下理想，但是他不打算对雷逸扬这样。他很敏锐地察觉到，嘴角永远微微上扬的雷逸扬身上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所以他们一向只探讨学术。他不知道，就是自己的这一点，才让雷逸扬后来愿意和他继续接触。
但是姜老师现在觉得十分尴尬，他不仅没客套几句，连问好都没说。他甚至有点不大敢看雷逸扬，最后红着脸，很愧疚地，“唉”了一声。
这一口长长的叹气，虽然让其余在场的人脸僵了，但却让雷逸扬心中大呼痛快，眼角眉梢都溢满了笑。
老师我还真是没看错您。
“几年不见，老师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我还记得，当年我交上去的设计图您不满意，也是这样子叹气。这次已经交上去的图纸您肯定是看过了吧？虽不是出自我手，但我既然是公司负责人，又是老师的学生，如果老师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和我直说。虽然我现在主要是负责行政这块，但就算是亲自设计，也一定做到让老师和各位领导满意。”
书记听到这声叹气，就知道这个脾气古怪的姜老师一定是老毛病又犯了，真是的，来之前不都和他好好说过了吗？都是为了学院，他闹腾什么？
书记本想说姜老师几句敲打他一下让他好好呆着别坏事，但是雷逸扬抢在了他前面，话说得亲切又圆了场，他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一群人坐下也不怎么动筷子，书记先夸雷逸扬年轻有为为母校争光，然后周围的人一通附和。雷逸扬知道按照常理至少该说一句“都是多亏了母校的栽培”，但他就是不想给对方这个话茬。他微微一笑，十分感激地看着姜老师说道：“都是多亏了姜老师的栽培，我这些年一直没忘记老师当初对我的教诲，无论是设计还是做人，姜老师都对我有很大的影响。”
姜老师实在是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做人上影响过雷逸扬，但他听得出雷逸扬语气里的感激，他瞬间觉得这孩子还是很有良心的，他模模糊糊地自我说服：可能是我的人格魅力间接感染了他吧。
在场的干部们听到雷逸扬这话觉得有点不按常理发展一时都愣在现场，只有书记一脸理解地说道：“是啊，姜老师是建筑学院的元老了，这些年为学校培养了不少像逸扬你一样的人才，姜老师实在是学校的大功臣啊。”言下之意就是说，姜老师只不过算是学校的代表，你说到底还是学校栽培的。
雷逸扬微笑着点头看上去表示了赞同与感激，实际上内心他已经感到书记要放大招了，对书记点头的含义是：请开始你的表演。
书记接下来就开始说话了，大概意思就是，这次学校的校庆要办得特别隆重，各级的优秀校友都会出席，许多在外地甚至海外的校友听说学校要办九十周年校庆都纷纷主动和学校取得了联系，要为母校出一份力。之后书记还特别邀请了雷逸扬，请他作为他们那一届的优秀代表，届时也要务必赏光来给学弟学妹做个榜样。
姜老师有点听不下去了，他本来就不想来，逼着学生给学校捐款在他看来简直是厚颜无耻。但是书记一直派人给自己做工作说这都是为了学校和学院的建设，更何况雷逸扬和自己当年师生情谊深厚，想必也很想再度见到恩师。姜老师一再解释自己和雷逸扬是师生关系不假，但是情谊有限，起不了什么作用。可书记根本不信他的话，反正查到的就是当年雷逸扬有点恃才傲物与大多数老师并不亲近，但就是爱跑来找姜老师探讨学术，那可不就是对姜老师青眼有加吗？天天被这么做工作也不是办法，姜老师只能答应，然后暗骂这些领导为了让自己学院的校友捐款数额多些不择手段。
姜老师看着满桌基本没动的菜只觉得一点都吃不下去，直接冲出了包间让服务员给自己拿了碟花生米，回来就着花生米就开始喝闷酒。
此时的书记和雷逸扬都暂时没空关注姜老师。
雷逸扬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表示他深感荣幸一定会去，但是他心里却开始了细细的盘算：明年的事情到时候再说。但现在书记说这些话还提到校友出力，不过是想让我也捐点什么。我捐点什么好呢？
雷逸然来之前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没思考出答案却确定了原则，反正不捐钱，也不捐贵的东西。
书记提到校友的时候雷逸扬又想起些事情。当时他在上大学的时候，一直觉得学校十分陈旧简陋。他第一眼看见自己宿舍的时候甚至有种想要退学重考的冲动。六十周年校庆那段时间，身边的人也会讨论会不会有校友捐款的问题。后来大家觉得应该是没人捐款，因为生活环境实在没有明显改善，最多最多，是草丛里摆了几颗石头，上面刻着“xx级校友xxx捐”。
雷逸扬顿时十分感激学长学姐们为自己树立了好的榜样。
既然大家都是校友，又都爱捐石头，那我就捐几块大的给你们瞧瞧。
雷逸扬表现得似乎很受触动，声音甚至带了些微微的颤抖：“看到海内外校友都如此感恩母校，我深感惭愧。这些年我虽然做得也算不错，但是却从未为母校出过力。刚好借着九十周年校庆的机会，我一定好好弥补这个缺憾。”
在场的人一听都很高兴，只是雷逸扬没说到底捐什么，在场的人也实在开不了口问。不过既然能捐就挺好的，今晚也算都没白来。说实话这种事情能暗示，但也的确没法再强求了。大家终于可以安心地吃饭了。
但雷逸扬真的开始和书记讨论起了学校的校园文化，甚至还把校训背了一遍表示自己从未忘记过母校的恩情，然后和书记讨论起了那幢办公楼的设计理念。
雷逸扬动不动就飚出一个专业术语，还开始谈论各种建筑风格，书记很快就有点招架不住了。他转做行政工作也很久了，这些词儿听着耳熟但要让自己用真的很难。可偏偏雷逸扬当年专业知识扎实。就算后来主要做管理，偶尔突然来了灵感也依然能画图纸。更何况他时刻关注建筑行业的潮流，认知和理念比当年在学校里还要成熟不少。
聊着聊着，饭桌上就只有雷逸扬和姜老师的声音了，因为周围的人根本无法插话。姜老师喝了点小酒，比平时更为热情洋溢，说话也完全不顾及周围的人。于是雷逸扬又有了那种思维火花的撞击感。
今天没白来。我玩得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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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人去做事，他批准并有限地关注进展，也就仅此而已了。雷逸扬根本不打算为母校的校庆出什么力，只打算公事公办。但这件事还是勾起了他脑子里一些遥远而稀薄的回忆，他明明记得自己大学期间，具体哪年也不记得了，学校搞了一个非常盛大的六十周年校庆，还请了一堆结了婚连孩子都生了的校友夫妻，来学校重办什么百人婚礼。那段时间自己上课还听到班上的女生在感叹真浪漫，这件事直接让他放弃了大学期间找一个女朋友一起玩耍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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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逸扬？六年前毕业的？”查了一下资料，才发现这竟然还是当年上台发言的优秀学生代表，书记心里觉得面前摆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雷逸扬在不久之后就得知了校方想跟自己亲自谈谈设计理念的意向，给的理由是：雷逸扬既然也是济民大学毕业的，想必对校园历史文化的理解比一般人更为深入，所以校方认为直接跟他沟通更为有效。
雷逸扬很精明地猜到了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的确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只是现在主要负责管理经营，也很少有什么项目能让他感兴趣到要亲自动手。他内心实在是觉得，学校本来的建筑都够丑的了，这次设计的楼再美只能显得突兀，还不如和旁边的丑陋建筑配合一下大家一起丑，这样说不定反而显得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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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老师记得雷逸扬的。从第一次，明显提前做过功课的雷逸扬跑来问他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就很喜欢这个学生。要是换做其他几个他也觉得不错的学生，恐怕他还要关心一下对方的生活再探讨一下理想，但是他不打算对雷逸扬这样。他很敏锐地察觉到，嘴角永远微微上扬的雷逸扬身上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所以他们一向只探讨学术。他不知道，就是自己的这一点，才让雷逸扬后来愿意和他继续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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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老师实在是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做人上影响过雷逸扬，但他听得出雷逸扬语气里的感激，他瞬间觉得这孩子还是很有良心的，他模模糊糊地自我说服：可能是我的人格魅力间接感染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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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大家都是校友，又都爱捐石头，那我就捐几块大的给你们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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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人一听都很高兴，只是雷逸扬没说到底捐什么，在场的人也实在开不了口问。不过既然能捐就挺好的，今晚也算都没白来。说实话这种事情能暗示，但也的确没法再强求了。大家终于可以安心地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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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着聊着，饭桌上就只有雷逸扬和姜老师的声音了，因为周围的人根本无法插话。姜老师喝了点小酒，比平时更为热情洋溢，说话也完全不顾及周围的人。于是雷逸扬又有了那种思维火花的撞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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