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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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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氏眼圈一红,忙撇开头不自然地笑笑:“我还能哭什么?自然是你父亲了”再擦一擦眼角,她忍不住吐苦水:“好孩子,你给母亲评评理。我何尝做错了什么?!你安大哥一向是个伶俐的,知道我受了王家人十几年的气,寻着机会,便替我出气。不知是哪个烂舌头的,编排了许多难听的话,竟是挖了个坑叫他跳呢!如今李氏族中,已有几个族人叫自家婆娘来敲打我了,若不是我拦着,她们还要往老太太跟前去呢!你说这起子人居然拿起长辈的架子给我脸色瞧了!呸!她们算我哪门子的长辈?!平日里只会巴结咱们家讨银子的,靠着你父亲,吃香喝辣c穿金戴银,如今却要跟我翻脸!我教训下人,是我自###跟他们什么相干!偏你父亲胡涂,反倒帮着他们来骂我”

    李攸心中暗叹,面上却笑道:“母亲,您说得是。祖母身上正不好呢,若是引得她老人家生气,加重了病情,就是我们不孝了。孩儿并不知道这些都闹到族人面前去了,却不好闹大的,万一连族长都出面了,却是打父亲的脸。还是把事情平息了吧,母亲您多担待些,赔个笑,也就完了。”

    “凭什么?!”安氏不服气,“这事儿明明不是我的错!你不说帮着你母亲,怎的跟你父亲一样,戳我的心窝?!”

    李攸忙赔笑道:“并不是孩儿不帮母亲,只是怕祖母知道了,倒骂母亲一顿。母亲又不能辩解,启不是吃亏了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父亲不过是一时不快,说几句重话,回头也就忘了。”

    安氏想了半日,才勉强接受了。李攸又哄了她几句,见她神色平静下来,才试探地道:“说起来,安大哥也做得太过了。别说后街还住着许多叔伯长辈,即便都是咱们的家生子儿,不管心里如何想,也不好当面做得太过的。祖母还在呢,那都是她旧时用过的老人,叫她知道了,一定要算到母亲身上来。安大哥这回真是连累母亲了!”

    安氏叹道:“他也是替我出气,你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从前王家人为难我时,你还没出没世呢!”

    李攸笑道:“那都是老皇历了,况且那时得意的,也是从钱的王总管。如今咱们家里姓王的这几户,都跟王总管成仇人了。母亲难道不知道,二哥也把他们当仇人了么?”他拉着母亲的手撒娇:“儿子都把他们收伏了,若是母亲还这么着,岂不是说儿子不中用?护不了手下的人?母亲,您就当疼我吧!”

    安氏被他逗笑了:“你这猴儿,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那般淘气!你想要人使唤,家里这么多人还不够么?不然上人市里买几十个回来也就罢了。何苦便宜那起子黑心秧子?”

    李攸手上一顿,又接着撒娇:“儿子就要他们嘛!想想,儿子带着他们在二哥面前走过,不停地使唤他们,他们还毕恭毕敬地,那多痛快?!”

    安氏伸手往他脑门上一点:“罢了,就依你!若他们不听话,就来回我。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立马儿就把人卖了!”

    李攸暗暗松了口气,玩笑着又撒了回娇,到临走时,才状作无意地问:“我方才进来时,恍惚听见有人说,曼如又惹母亲生气了?!她又干了什么?既然这样淘气,索性撵出去乾净!”

    安氏叹道:“她也是一时糊涂。这事儿你父亲发话不许家里人再提起的,你也别去问了,是谁在议论?回头我叫人掌嘴去!”她摸了摸儿子身上的衣裳,忙叫人拿斗蓬来,才道:“这丫头是可惜了,模样儿好不说,素日服侍一向是尽心尽力的,说话做事也还算伶俐,偏你不喜欢。就这么放出去,我舍不得,可留她下来呢,又怕她闯祸,因此也烦恼得紧呢。”她揉了揉太阳穴。

    李攸暗暗咬牙,真不知道曼如又在母亲面前说了些什么,居然又叫她哄成了?!他本来还打算放过她的,可她既然无事也要寻些事来,算计他身边的人,就别怪他心狠了!

    于是他笑道:“母亲怎的糊涂了?现如今倒有一个极好的去处,不但她能称心如意,您也能顺心如意!”

    安氏忙问是什么,李攸问道:“二嫂成日家惹母亲生气,也不知道规矩,偏她仗着娘家和几分容貌,拿捏着二哥和母亲作对。我想着,但凡男子,总是爱色的,二哥因二嫂长得好,便让她三分,连她的坏脾气也忍了,若是有一位温柔体贴的美妾,想必能把他放在二嫂身上的心收回几分来?我虽不喜欢曼如,却知道她极会看人神色,也极会服侍人的,她长得又好,索性把她给了二哥,只说是为祖母的病冲喜,抬举她做个姨娘,孝道为重,想必二嫂也不好反对的。”

    安氏听了十分意外:“这也太便宜李敞那臭小子了吧?!况且曼如是你的贴身大丫头!”

    “她如今是母亲的丫头,嫡母把心爱的丫头送给庶子为妾,原是一桩美事。”李攸脸上的笑容温柔了几分,“母亲想想,二嫂那个脾气,二哥能忍多久?听说二嫂生气的时候,连织画都不许进屋服侍二哥呢!二哥冷了c饿了,只能找花姨娘和二妹妹去,好不可怜。您是嫡母,心疼儿子,谁敢说您不对?”接着压低了声音,“若是二哥有什么异动,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在他身边,您也能知道些动静呀?

    将来等二哥分了家,他的事儿,您也有法子打听,省得他出什么妖蛾子”

    安氏已有几分心动了,越想越觉得儿子的提议好,只是还有顾忌:“老二才成亲几个月,这时候给他纳妾”

    “横竖是为祖母冲喜的,再等就没意思了。再说,梁家那样可恶,何必给他们脸面?”李攸见母亲已经意动,便多加一把火,“母亲一直想抬举曼如,可惜我不爱她那样儿的,如今不正是好机会?二哥也挺喜欢她,从前还问我讨过她呢,只是我没答应。由此可见,二哥得了曼如,必会宠她的。曼如年纪也不小了,又长得这般容貌,再耽搁下去,就怕她生了不好的心思,没得叫人生气!”

    他这话其实是指曼如有可能会使手段爬上自己的床,但安氏一听,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侯爷曾说过曼如美貌的事来,顿时觉得吞了只苍蝇般黑了脸:“既然老二喜欢,我便寻机会抬举了曼如吧!省得你父亲总说我不够慈爱呢!”

    李攸心满意足地笑了,又撒了一会儿娇,才告辞而去。安氏吩咐婆子丫头送他回院,还嘱咐道:“今儿晚了,别再到外书房去,免得过了病气。”

    李攸笑道:“周哥哥如今在家呢,并了怎会在外书房?母亲放心。”

    安氏嗔了他一眼:“原先还罢了,如今他是这么个境况,即便没有病,你也别去见他了!”

    李攸脚下一顿,只觉得心里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回头笑笑,便低头走了。

    走到半路,李攸把跟着的人都赶走了,收了笑容,慢慢地沿着小路走着,只觉得心里累得慌。

    为什么对待亲生母亲,都要使尽心机呢?但凡母亲能安份一些,别那么固执要强,或是在作决定前多为他这个儿子的处境着想,他也能轻松一点。

    现在事态还不算太严重,父亲目前的精力都在朝堂上,最近范家舅舅似乎在谋求原本属于霍家的南洋船队的经营权,并劝说父亲从旁协助,父亲连周家的案子也没空多加关注了,对母亲纵容下人闯下的祸,应该只是生气而已。除非李氏族长亲自开口,不然父亲是不会对母亲做什么的。趁这个机会,要想办法多劝劝母亲,让她远离安四奎那种小人,再想办法弥补她做错的几件事,等到父亲有空关注家中内务时,事情早已平息下去了,也不至于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几口气。那是他的生身母亲,他不好说什么,但有这样的例子在前,他清楚地认识到,将来的妻子人选一定要谨慎,若不能足够聪明能干,至少也要是个贤慧安份不会给自己制造麻烦的女子。

    本来霍家表妹是个好人选,除了稍有些冷淡和左性外,其他都好。家务上也通,只可惜落花有意

    不行,母亲对未来儿媳的要求想必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大信得过她的眼光,还是要事先找人去打听京中差不多人家的适龄女儿的情况,以防万一——等祖母病愈后,请她老人家做主最稳妥不过了,否则,等母亲看好了人选,自己想要反对就费事了。

    母亲这样的性子,明明最是固执自负的,为什么那曼如就每次都能说服她呢?那丫头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过是贯会做小伏低,又会顺着母亲的心意说好话罢了。这回春瑛扯上她,想必是那次失火事发了,照理说,母亲既然打了她板子,就没理由会轻易饶了她呀?

    罢了,不管她用什么花言巧语说服了母亲,现在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到了二哥手里,任她在狡猾也是无用的。二哥只种美色肉欲,未必真的对曼如很有兴趣,若她不是自己的丫头,他大概只是嘴上挑播几句,回头仍就忘了。即便是二嫂这样的美人,他也就是当面哄哄,背地里还不是抱怨个不停?

    李攸不担心曼如得宠后,会背叛自己母子反助二哥一臂之力,且不说二嫂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二哥那人,只要让他知道当年被赶到山上,有曼如出的一分力,他便绝不会让她好过!

    李攸暗忖,若曼如能乖乖为母亲和他所用,他倒还能仁慈地放她一马。等母亲宣布消息后,派人去“提点”她一下好了,免得她不甘心,闹出什么事来。

    想着想着,他已经回到了浣花轩,立下带着小丫头侍候他脱了外衣,换上家常衣裳,胭脂去了铺床。李攸走到桌边拿起一本书翻看,不经意地问:“我不在家时,外头可有人来传话?”

    立夏忙道:“差点忘了,有个婆子捎了点染的口信来,说是明日出门的人已找到了,另外,药也送到了。是谁病了么?”

    李攸手上一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一早,他给祖母和父母请过安,便转道去了花园,穿过树林后的角门往周念家来。枣树下,三清正用泥炉熬药,满院尽是阵阵药香。

    三清抬头见了他,又无言地低下头去。李攸心里发沉,问:“他可好些了?”三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累,没精神。”

    李攸暗叹一声,推门而入,只见周念躺在床上,盯着帐顶发呆,脸热发着发白。他见状不由得鼻子发酸:“事情还未到绝境,你何必如此?”

    周念还还转过头望他,淡淡一笑,撑起上身,李攸忙过去扶他坐起来。

    坐稳了,周念才道:“罢了,世间之事,原不可强求,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如今好歹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上,比从前已强了许多。”

    李攸听他说淂豁达,眉间的郁色反倒深了,便劝道:“原是梁太师当了缩头乌龟,刘戚两家得意,恪王不甘寂寞,才跳出来闹事的。只因他拿了一个孝字来压圣上,圣上才奈何不了他。等他坏了事,谁还会在意他几句胡言乱语?你十几年都等过来了,难道还等不得这两年?”

    周念笑笑,不再提这件事:“昨儿我提过的,春瑛受刑的事,你可帮我问过了?”

    “问过了,她只挨了两板子,没什么要紧。如今一家子都在庄上呢,平安得很,你不必挂念她。”李攸顿了顿,又道,“你还想着她呢,她却想着出去,倒枉费了你的心意。”

    周念微笑着摇摇头:“说什么心意?她曾经救过我,只要她能好好的,我便心满意足了。昨儿原是我一时慌了,竟把她的事丢开,真真对她不起!”又拿眼盯着李攸,“你也别埋怨她,从前你自己也说过,这孩子与别的丫头不同,颇有主见,那时你还夸奖过她呢,怎的如今她有自己的主张,你倒恼了?我说句无礼的话,当年她救我,于我有恩,于你们家,未尝没有好处,只是贵人多忘事,如今怕是没人记得了。”

    李攸讪讪地:“这话又从何说起她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丫头”

    “她当年救我,却未必是念着对侯府的忠心。”周念道,“她原是待我极好的,不管我是世家公子,还是落魄的家奴,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她一直没变过人情冷暖,世事变幻,我这一二日经历过的,定比先前一二十年还要多,细想之下,越发记起她的好处。若是因为我一时不察,害她受苦,教我如何忍心?我如今病着,又无能为力,只好托给你了,你好歹要保她一个平安才好。”

    “她自然是平安得紧。”李攸忙道,“你别操心这些了,我还要跟你商量你家的案子如何撕掳呢!”劝了几句,见三清送药进来,他忙拿本书把药扇凉了,又督促着周念喝下,才放心离开。

    走在路上,想起周念的话,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不知王家的人出发没有,还是去一趟,补上给春瑛的口信好了

    春瑛还没等到李攸的口信,便先迎来了得到消息后赶过来的姐姐姐夫,以及胡飞。

    秋玉拉着母亲的手,哭得眼睛都肿了,哽咽道:“爹c娘,你们放心,我这一回去,就把弟弟接到家里来。正好我家里也有孩子在书塾上学,叫弟弟一块儿去好了,彼此也有个照应。弟弟的日常起居,我自会打理妥当,你们别担心,若缺什么东西,就托人送信来,我会尽快办好送过来的。”又打量房子:“这屋子这样简陋,如何住得?晚上风冷么?到了冬天下雪的日子,可怎么好?”转头对丈夫说:“当家的,你寻几个人来,替爹娘把这屋顶修一修可好?”

    陆仁义忙道:“方才卸车上的行李时,我已经托人去找了。恰好庄上有几户人家都在串瓦(注),小青瓦c筒瓦与灰泥青灰都是极易得的,等吃过饭我就找人来。”秋玉这下才放下心。

    春瑛问:“姐姐,你来之前,可有到府里打探过消息?三少爷回家了吧?他怎么说?”太太做的是错误决定,如果侯府其他主人知道了,想必会改正过来吧?

    秋玉答道:“我先是去了二叔家,又到王五叔家打听了消息。原本还想要进府给老太太请安的,可二门上却说老太太病着,不能见我。我不甘心,想着叫老太太屋里的姐妹们知道了,便跟老太太知道是一样的,托二门上的人捎话请玛瑙她们见一见,谁知他们还不肯!”她红了眼圈,“这叫什么事?!我自打出了府,哪一次回去,是被拦下来的?那起子没规没矩的小人!老太太还在呢,她们就敢这样!”

    春瑛听说心里一沉,咬牙道:“他们是故意拦你的吧?知道你是我姐姐,所以不让你告状?”

    秋玉低头擦了擦眼角,继续道:“难道还有别的缘故?自然是这样!在二门外听差的小厮里,有一个是王家的十一郎。他悄悄儿告诉我,府里必不让老太太知道太太撵人的事,叫我别张扬了,免得连累你们。他还说,吴家的哄得太太把绸缎庄子的掌柜之位给了她兄弟,又有几个婆子求道太太跟前,把妹妹和另外几个丫头出府的名额顶了,还派了她们的女儿补上十儿的缺。三少爷跟前的大丫头为了这事证闹不自在呢。”

    春瑛的心情一路下沉。若是出府的名额被人顶了,是不是意味着,她赎身的计画又要夭折?她咬牙问:“那些人为什么要顶我的名儿出府?她们不是该想着在府里多待几年好捞好处的吗?!”

    “那些人精着呢。顶了你们名头的人,都是到了年纪要出嫁的,外头知道放出府的是侍候过千金小姐的丫头,名声好听,说亲时更有体面。哼!她们打的好算盘!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材料!”说到这里,秋玉难过地拉着妹妹的手道,“这回真叫她们算计了,哪怕霍家那边问起,太太只管说,已经把人放了,又许了人家,霍家人也不好多问了呢。要不,我去找青姨娘说说?”

    “这倒用不上。”站在门外看风景的胡飞忽然插话,“毕竟只是亲戚,若是惹恼了侯府的太太,受苦的总是路叔路婶和春瑛妹子还有王家人,那位青姨娘不是正经主子,只怕不好插手侯府的家务吧?倒不如另想法子,把路叔路婶的奴籍消了,才是正经。”

    春瑛跑到门边去问:“你可是有什么办法?!”

    胡飞微微一笑,盯着她说:“这个庄子,真是侯府的产业?”

    “咦?”春瑛怔了怔,不明白他的意思,“那当然了,若不是侯府的产业,太太干嘛要把我们送过来?”

    胡飞却只是笑:“这里固然姓李,只是天下姓李的也多。方才我听一位赵嫂子在正屋里陪王家大爷聊天,有几句话颇有意思呢。”

    春瑛皱皱眉,上前推他一把:“人家是认真在问你,偏你故作神秘!你再吊人胃口,我就生气了!”

    胡飞忙笑着讨好道:“好好,我不吊人胃口。那位赵嫂子似乎在数落这里的管事把正经主子摆在一边,只顾着巴结侯府呢。我想,若这个庄子并非属侯府所有,庄上的人也就不是侯府家奴了吧?”

    春瑛更糊涂了,索性推开他,往正屋跑去。

    (注:串瓦,北方一种铺瓦的工艺。)

    王家住的正屋里。王大爷端坐在上,十儿在一旁作陪。赵三嫂正说着庄子里的八卦,诸如东家的寡妇为两只丢失的猪崽跟西家的婆娘吵了一架,带了两个儿子跑去祠堂里哭,族长拿她没法子,只好叫西家倒赔一只整猪给她;或是南家的老婆子信了一辈子佛,去年冬天做梦梦到佛祖赐了她一个孙子,结果今春她媳妇果然怀上了,谁知前几天生出来是个女孩,那婆子硬说是产婆把孙子换走了,天天上人家家里哭闹;还有北家的闺女出假时戴了满头金花,惹得邻居家的姑娘艳羡不已,缠着家里也要打一套,她爹不得已打了一套铜的,那姑娘哭得左邻右舍都听见了,等等等等,都是乡里的趣闻,听得老人家乐呵呵的。十儿哪里听过这样的事?睁着一双大眼,满面惊诧。

    春瑛进门的时候,赵三嫂正在说曹管事的娘子如何管束丈夫,不让他跟附近镇上的屠户吃酒赌钱的事,见有人进来,她忙起身笑道:“昨儿没来得及细说,这位妹子姓路是不是?听说你跟十丫头是一处当差的?”

    春瑛笑着向她道了声万福,才道:“可是呢,起初一起在三少爷院里侍候,后来又一起调到表小姐跟前去了。我和十儿自小就认得,一向要好的。”

    十儿过来拉她坐下:“赵三嫂说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原来这乡下地方跟我们城里不一样的。”

    春瑛道:“自然是不一样的,别的不说,这庄户人家,平时往来处事,就不像我们有那么多忌讳。农家人平日里说话,都是有一说一的。”

    “这话说得正是呢!”赵三嫂一拍大腿,“我自打嫁来这里,几年了,偶尔回娘家走动,最怕的就是跟人说话兜圈子!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事,非要说上半天功夫!后来我老子娘随老爷去了任上,城里的亲眷都是隔房的,我便索性不回去了”忽然想起眼前这几位就是隔房的姻亲,这话说得造次了,忙打了个哈哈,转而问春瑛:“方才来的几位是路家妹子的亲戚?我瞧那拉车的马倒不是寻常货色。”

    春瑛答道:“是我姐姐姐夫和一位朋友,我姐姐是嫁到外头人家去的。”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开口问对方庄子归属的事,眼珠子一转,便笑问十儿:“方才我在外头听到赵三嫂说曹管事家里的趣事,我竟不知他家娘子这样厉害,昨儿见了,似乎挺温柔的呀?说来倒奇了,从前在府里时,倒是从未听说这曹管事的新闻,不知是什么缘故?”

    十儿撇嘴道:“这庄子又穷又偏僻,即便有新闻,也传不到府里去,不然太太为什么把咱们扔到这里来呀?!”

    这话却跟春瑛预期的反应差太远了,见赵三嫂没有动静,她只好试探地问:“那也没理由呀?这庄子不是出的上好的桑葚和粳米么?记得每年夏天老太太送新鲜果子给表小姐时,当中就有桑葚的,我还吃过呢,又新鲜又好吃。想来曹管事本事还不错,昨儿小堂在时,怎的还说,徐总管想把他撤了呢?就算要撤,也该是太太或陈总管发话吧?”

    十儿眼中浮现疑惑,忙转向赵三嫂:“嫂子,这是什么缘故?难不成这曹管事不是归太太管?这不应该啊!”歪歪头,“昨儿安四奎那厮,不是叫他表姨爹么?!”

    赵三嫂笑了笑,答道:“他们俩家原有亲,曹家娘子,原本是侯府太太的陪嫁丫头,跟陪房安顺家的是两姨姐妹。说起来,安小哥的确该叫她一声表姨。”

    春瑛心中一跳,马上回想到昨天见曹娘子时的情形,自己是否有说过太太的坏话?

    十儿显然想到了,跺脚道:“不好!有她在这里,我们可就再没法出头了!只怕还有的是苦头吃呢!”

    赵三嫂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用不着害怕!曹娘子虽是大太太的人,为人却还算公道,你们不去招惹她,她自然不会为难你们。你们昨儿也见过她了,细想想,她像是刻薄人么?”

    昨日的曹娘子又低调又和气,就算听到安四奎说她们得罪了太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应该是个好人吧?她小心地试探道:“果然不像,只是我看她模样儿性情,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呢,而且说起女红头头是道的,管理家务也极爽利,细细比较起来,比太太跟前的姐姐们都不差。三嫂方才又说她原是太太陪嫁的丫头,不知为何会嫁到这里来?而且似乎从没见过她去府里请安?”

    赵三嫂忽然兴奋起来,又拍了一下大腿:“妹子果然是个细心的!你也瞧出不对来了?”

    十儿忙道:“难不成真有缘故?嫂子快说说,她跟太太不是一条心吧?我们得罪了太太,她不会跟我们做对吧?!”春瑛也紧张地盯着赵三嫂。

    赵三嫂得意地挑挑眉,压低声音道:“这原是我自个儿冷眼瞧着,再从别人的话里揣度出来的。曹家娘子,原是大太太跟前的得意人儿,无论是模样儿c性情c女红,都是极好的,据说大太太过们几年都没喜讯,老太太发话,要她找个人来分担分担”

    十儿插嘴问:“分担?分担什么?”春瑛暗忖,难不成是要纳妾?

    赵三嫂满含深意地看了她们一眼:“女孩儿家别问这个,总之,大太太不乐意就是了,转头就把人嫁给了曹管事。那时曹管事在府里,可不算什么出挑的人物,熬了十来年,才得了如今这个位子,偏又离城远!曹娘子吃了半辈子苦呢。听说那时跟她一起陪嫁来的另一个丫头,在她出嫁后不到半年,就开了脸,虽说在侯爷那里不大得宠,但好歹也养了小姐,在侯府里算得上是半个主子了。曹娘子是个有心气的,她来了几年,我就只见她男人回去请安,她却是从未回过城呢!”

    春瑛与十儿听了,各有思量。过了一会儿,十儿道:“这后来开脸的丫头,想必就是蓉姨娘了,她生了三小姐我觉得,曹娘子长得比她还要好看些。”

    “不但好看些,还会生养!”王大爷忽然插嘴道,“昨儿在曹家,看到曹管事有四个儿子呢!听说还有个闺女?”

    赵三嫂忙道:“是有一个女儿,八年前才生的,长得好整齐模样,玉雪团儿似的,也不许外人看见,听说养在家里,由曹娘子亲自教导呢。他家的厨娘说,光看模样儿,说话行动,就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也未必有这么好呢!”

    家生子家庭,偏把女儿教养城小姐的品格,这位曹娘子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如果是打算把女儿外聘,倒是难得的,只希望这当娘的不会犯糊涂,想让女儿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吧。

    春瑛在心中感叹几声,眼角瞥见胡飞在门外无奈地看着自己,才忽然惊觉,自己被人家几句八卦就移开了注意力,关键问题还没问出来呢!忙对赵三嫂道:“先前我问的事,三嫂还不曾答我呢。为什么徐总管可以过问曹管事的任职?难不成这个庄子不是侯府的?”顿了顿,“方才,三嫂说起太太,叫的却是大太太,这”十儿惊呼:“对了!我竟忘了,四堂伯不是东府的么?!”

    赵三嫂笑笑,道:“我们也是东府的人。这处庄子,原就是东府的产业,只是当年老侯爷交给咱们老太爷时,老太爷推了几次,不得已才收了,原本管事的家人,就没换过。后来老侯爷去了,侯爷袭了爵,咱们老爷又出门做官,合家都在任上,这庄子,只是草草查了一遍账,就走了。他原是信自家兄弟不会坑自己的,谁知大太太管得久了,把这里都当成自家的了呢?原先管事的人家也换了,曹管事事后来的,有时候行事也不着调。庄上的出产,若是送到侯府去,便也罢了,横竖咱们东府的主人不在,可他却将东西卖掉大半,得的银子送到大太太那里去了。这叫咱们东府的人怎么不犯嘀咕?!”

    春瑛听得咋舌:“就算就算二老爷一家不在难到徐总管就不会写信告诉他?二老爷就不管么?”

    赵三嫂叹道:“都是一家子,咱们老爷是个厚道人,不想跟兄长起口角呢!我们底下人都看不惯,互相商量了,求过徐总管,可徐总管却说,只有一处庄子和一间铺子是这样,别处的收益却是按时交过去的,因此老爷吩咐别声张。

    十儿忍不住抱怨起来了,春瑛却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开口问道:“赵三嫂若是这么着,往后这庄子上的东西还是东府的吧?那人呢?人又怎么算?”

    赵三嫂不解:“什么怎么算?这里的佃户只是租地来种而已,算不上是谁的,倒是有几家管事监工,还有两府里犯了错打发过来的,这些人,自然是本来算谁家的,就是谁家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春瑛抑不住心中的失望,看了外头的胡飞一眼,后者也正皱紧了眉头思索。她只好道:“也没什么,你也知道,我和十儿两家人都是得罪了太太,才被撵到这里来的,就怕太太不肯放过我们,还要再罚。吃苦我不怕,我怕的是一家人被分开。我听说东府的主子们是极仁义的,若是到了这庄上,能成了东府的人,太太也就拿我们没办法了。”

    赵三嫂听了笑道:“这可是了糊涂了,哪有这样容易就能换主人?!”顿了顿,若有所思,“不过也不是没法子”

    春瑛本来还在失望的,闻言眼中一亮:“是什么法子?!好嫂子。你一定得告诉我!”门外的胡飞也直起身体,侧耳细听。

    赵三嫂笑道:“还有什么法子?两府里的家生子儿,原本就分得不清楚!若是没差事的,东府的往西府去,西府的往东府去,也是有的。比如十儿妹子,她姐姐九儿就在我门舞小姐身边侍候的。只是老爷太太不在家,你便是想换主子,也没法了。”

    春瑛的心情又在低落下去。二房合家在任上,她是知道的,听说十几年都没回过京城,几年前回了一次,没几个月又走了。整个东府,除了看房子的奴仆,几乎是空的。若非如此,太太也不至于大胆地吞了东府的收益吧?

    十儿一直在旁边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看向春瑛,听了两人的对话,便略点猜到一点好友的想法了,虽然心下非常惊讶,还是开口劝道:“别担心,还有三少爷呢,三少爷不会叫我们吃亏的!说不定,过两天他就会派人捎信来,让我们回城去了。”

    她纠结的可不是这件事。春瑛看了十儿一眼,勉强笑了笑,陪着再说了一会儿话,便寻藉口告辞出来,闷闷不乐地走向自家暂住的屋子,中途却住了脚,转而跑出了院子。

    她沿着小路一直向前跑,越过几家农舍,便是一大片田地,田地那头是桑树林,再过去,便是在庄外了。她只觉得心里烦闷,想要好好出点汗,把这团烦闷都发泄出来才好,于是一直跑到了桑树边,才脚软地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埋头喘着气,又觉得委屈,眼泪说着就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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