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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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黑下来不久，就下起了雨，那雨不算很大，雨水从瓦檐流下来，流到僧寮外面的砖地上，滴滴嗒嗒，一声声传进耳朵里，这种时候，是最容易惹起乡愁的。
何猛的祖上原本是广东番禺人，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在北京城郊行医三十年，最后定居在香山脚下，与京城各大药房与诸家名医，都很熟悉。何猛是家传的儒医，对国医国药十分纯熟，可他不满足于此，通过朋友介绍，结识了一位比利时传教士，这位传教士懂西医，何猛就拜他为师，向他学习西医。通过多年学习与临床，何猛的西医技术进步很快。当时的北京，由于西方文明逐渐渗入，京城中已经有一部分人对西医产生了兴趣，求西医治病的人开始多起来。
何猛自从接受了兴中会思想以后，猛然明白了对于积贫积弱的老大中国来说，医人之病，莫如先医思想观念；医思想观念，莫如先从鼓吹激进革命开始。
何猛以儒医为业，尽管走江湖，混迹民间多年，仍然不离读书人本色。不管行医到哪里，包裹中总也不离诗书。今天晚饭后，他一边等着客人来访，一边捧着一卷木版书，读陶渊明的田园诗，读着读着，听见外面下起雨来了。这雨不大不小，不紧不慢，让他想起了在香山老宅中夜雨读书的情景。今天，他单身住在僧寮中，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那种感觉，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甄飙与腾格斯来敲门的时候，把何猛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何猛打开门，热情地请两个人进来。甄飙与腾格斯脱掉披在身上的油布雨衣，抖掉雨衣上的水珠，挂在门后，才侧身坐下。这时候，丹巴也打着一把油纸伞，敲门进来了。何猛自我介绍了一下，又问了甄飙与腾格斯的家庭情况，就切入了正题。
何猛用炯炯有神的双眼，对着甄飙与腾格斯说：
“你俩的情况，我听丹巴说过了。说真心话，我为左翼牧群有你们几个热血青年而高兴！朝廷的情况，你们已听说过，甲午战败以后，已到了危如累卵地步。战败的赔款，因国库空虚，大部分搜刮于民间。天津练兵费用，也在暗中向全国摊派。总之，朝政糜烂，民生凋敝，全国乱象已具。大清开国以来，朝廷一向是优待蒙古人的，这以后，也不能不搜刮了，这次想掏空左翼牧群，就是伸向蒙古人的毒手……”
“左翼牧群将被挖空，已是铁板定钉，就看我们……怎样改变结局了。”丹巴说。
“结局可以多种多样，这就寄希望于你们青年了。关键是，一定要扭转结局，朝着有利于左翼牧群的方向发展，朝着有利于你们青年一代的方向发展……”何猛引导说。
甄飙全神贯注地听着，小心翼翼地插话说：
“前几天听丹巴师父讲过一些话，现在又听到何医生的话，我心里总算明白过来。一向受朝廷优待的蒙古人，这以后，也要成为案板上的肉，凭人宰割了。我是半个蒙古人，与蒙古人亲如兄弟，在草原上，蒙古人的事，其实也是汉人的事。自从有了左翼牧群，蒙古人与汉人从来没有发生过冲突。这一次大规模调马，蒙汉百姓都将受害……我在牧群的青年人中，还算被大家瞧得起，我想了几天，已经下了决心，我愿意当个领头羊，带领蒙汉青年牧工，把左翼牧群的命运……自己掌握起来！”
腾格斯听了，握着拳头说：
“我同意甄飙的话！蒙古人和汉人一定要合起伙来，抵抗那个老妖婆和袁世凯，把马群夺到手！蒙古人已经被惹恼了，他们不会轻易让人宰割的！”
“对，这一次，再也不能忍耐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左翼牧群垮掉！我说话算数，豁出命也要干！”甄飙挺直腰说。
“你们想过没有，如果袁世凯派兵员来到这里，武装押送马群，你们对付得了吗？”何猛提醒说。
“想过，那就兵刃相见！”甄飙把拳头狠狠擂在桌子上。
“可是，你们的力量太单薄，一时抗御不了袁世凯的武力。”丹巴皱着眉头说，“以前历次卖马，都是察哈尔都统府来人，因为给的价钱不太低，所以没有出现剑拔弩张。可这次，几乎是把马群白白调拨给军阀……事情与军阀相连，绝对不会和风细雨，恐怕还是腥风血雨！如果我们这一方准备不好，后果可就……”
“所以，一定要在上阵之前，把刀磨好。”何猛做了一个磨刀动作，“敌人是北洋军阀，别看他们打不赢日本人，要是欺负老百姓，那可有本事呢。”
屋外的雨“哗哗”响，越下越大了。
何猛倒背着手，眉头紧蹙着，在小小的僧房踱了一会儿步。大家不再说话，都思考着。
过了一阵儿，丹巴咳嗽了一声，低声说：
“我想，为了保住这六千匹马，为了不让左翼牧群受兵刃之灾，重要的，是先要有个组织，有统一指挥。根据广东孙先生的学说，我们不妨先成立一个行动小组，把任务明确一下，行动时心中就有数了。”
“我同意。”甄飙坚定地说。
“我也同意。”腾格斯捋着袖子说。
“好！”何猛把手臂从半空劈下，目光扫视着，非常激动。“你们既然同意，我就把孙先生的主张简要介绍一下，他的主张你们能接受的话，那就请你们思考成熟后，加入兴中会。兴中会所指的‘鞑虏’是满人，不是指蒙古人，这一点要弄明白。左翼牧群可以作为兴中会的一个小组，今后由小组决定一切行动。”
丹巴、甄飙、腾格斯都说没意见。何猛一见机不可失，就剪亮了蜡烛，在一阵高一阵低的夜雨声中，把孙逸仙的学说简要讲述了一遍。对于甄飙、腾格斯来说，这种思想当然非常新鲜，尤其是推翻满清封建王朝，建立民主与共和国家的主张，正合这两个热血青年的心意。不用说，何猛的鼓动是十分成功的，他的讲述把甄飙与腾格斯征服了。
为了今后同生死，共患难，何猛提议举行歃血定盟，甄飙、腾格斯与丹巴都赞成。
丹巴打上油纸伞，回他的僧寮取来一小坛白酒。何猛找出一只粗瓷碗，把酒“咕嘟、咕嘟”倒进碗里。
按照民间歃血定盟的传统，每个人都用针把中指刺破，把血滴进碗中。
四个人的血滴进了酒里，很快就与酒融合在一起了。在神圣的气氛中，四个人捧起碗来，轮流把血酒大口喝下。
喝完血酒，何猛又将三个人留住，把今后几十天的行动想法粗略说了一下，大家毫无保留地发表了各自的看法。最后，何猛将大家的意见归纳为三点：一是由甄飙与腾格斯负责，先把蒙汉青年马倌从思想上真正发动起来，在他们中间发展兴中会会员，一旦时机成熟，立即到外地购买洋枪，进行秘密训练，做武装起事准备。二是由丹巴负责，以歌声宣传，激励人们立即行动起来，保卫马群。三是由何猛负责秘密筹集银两，为今后的行动做经费准备。在临别时何猛一一叮嘱，要求每个人既要灵活又要机密，尽量不扰乱社会秩序。
天空麻麻亮的时候，庙里的喇嘛们已经开始早祷了。夜雨停了，空气十分新鲜。鸣禽飞起又落下，叫声十分悦耳。
早祷声隐隐传出寺墙来，玛拉盖庙也从黑暗中显出轮廓。
在钟、磬、法铃声中，甄飙与腾格斯悄悄出了庙院。当甄飙与腾格斯从庙外的草滩上找到坐骑，跨上马背，各自去马群上班的路上，在东方半空中悬挂的那颗启明星，似乎用净水洗过一般，发出明亮的光芒。
上午，甄飙一直跟着马群。
这一群马，一共四百二十九匹，称作第二骟马群。甄飙从十六岁接过套马杆，已经三个年头了。他从小就热爱马群，向往着长大了当个响当当的牧马人。他在七八岁时就知道，自己的老爹是左翼牧群大名鼎鼎的人物，是亲手射死三只野狼的牧工。百里之内，谁要是不知道察哈尔都统姓什么，叫什么，那没有人奇怪，如果说不知道放马的甄老爹是谁，那就惹人耻笑了。甄飙离开私塾，就上了马背，跟马群结为生死之交，他曾暗暗发誓，一定要超过自己的老爹，做左翼牧群最好的牧马人。
牧工家里的孩子，从三四岁开始，就猴在马背上，把马当成大玩具。到了七八岁，就会变成那达慕大会上儿童赛马的小英雄，如果说他们是把马背当摇篮，那是一点儿也不假的，因为从他们牙牙学语时起，就看惯了骏马奔驰，马群如云，赛马，套马，练马术，骟马蛋，打马鬃。在草原上，自古至今，交通最快捷的莫过于骑马飞驰，就连上奏给皇帝的急件，也是用快马传递。牧工家的孩子，都把马背当成他放飞想象的工具，如果三四岁还不敢上马背，那可被小同伴笑话死了。
马倌的绝技是套马，甄飙已经是套马的高手。凡是他想要套住的马，不管是飞奔的骟马还是性情暴烈的儿马蛋子，只要甩出套马杆，很少是空的。
为什么说套马有绝技呢？
要想平白在野外捉住一匹光葫芦马，空手去捉是万万不可能的，必须依靠套马杆。马倌平时放马，一般是手持一根一丈多长的套马杆，在杆子的末梢绾着一个柔韧的皮套儿。如果想把哪一匹马套住，就要骑在他的坐骑背上，手持套马杆，去追逐那匹目标马。等追到相距不远的时候，猛地一扬套马杆，把杆子末梢的皮套儿甩向那匹目标马的头部，利索的话，一两次就可以套住。技术不高的马倌，十次八次套不住也是有的。甄飙的绝技，不但一杆下去能把目标马套住，而且使用巧劲儿，将目标马“扑通”一声拽倒在地，就在马倒下的一刹那，甄飙飞下坐骑，迅疾地扑向倒地目标马，还没等那匹马反应过来，甄飙已抽出挂在腰间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它的四蹄捆上了，那匹马再挣扎，也起不来了。当然，除了给儿马骟蛋，一般是不用将马拽倒捆上的。
这就是绝技！
话再说回来。将近中午时分，跟甄飙一个班放马的伙伴傻二孬，带着午饭送到野外来了。傻二孬已经吃过了，他把两个盛饭用的桦皮筒儿交给甄飙，甄飙就盘腿坐在山坡上，打开筒儿的桦皮盖，开始吃饭。一个筒儿里装着雪白的馒头，另一个筒儿里盛着羊肉熬山药。甄飙从自己的靴子边上抽出一双牛角短筷，大口大口吃起来。
甄飙吃着饭，听躺在一边的傻二孬磨叨他的老婆。傻二孬比甄飙大三岁，可他十六岁就娶上媳妇了，娶的是宋家营子(12)胡毡匠的女儿。傻二孬并不傻，只是有点蔫儿，遇事黏黏糊糊。他媳妇长得挺酸整(13)，至今也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却喜欢跟营子里的一个漂亮青年幽会，这自然成了傻二孬的心病。每在放马悠闲的时候，傻二孬就躺在草地上，向甄飙磨叨他的不幸。今天，傻二孬又用破草帽遮住脸，磨叽起他的老婆来。正碰上甄飙有兴致，就一边吃饭，一边有意挑起话头。
“你刚才说，你老婆跟那个小胡子有一刷子，你为什么不去捉奸呢？把他俩捉住，捆起来游街，那才解恨呢。”甄飙挑逗说。
傻二孬叹了一口气，嘴里嘟囔：
“咳，我老婆跟那小胡子都鬼着呢。五天前，轮到我夜间放马，放到后半夜，我的心乱跳，一思寻，可能是灶王爷给我报的信，我扔下马群，就摸黑回家了。到了大门口，又一思寻，没敢去敲门，就把马拴在碌碡上，我从东墙豁子下一蹦，就蹦进了院子。没想到，我老婆早就在墙豁子下堆了一捆红眼圪针(14)，我一蹦，好家伙，正好蹦到那捆红眼圪针上。该死的红眼圪针！我滚翻在地，像万箭穿心，疼得‘娘呀、娘呀’叫起来……我的耳朵很灵，就听见屋里炕上“嘁里扑通”一阵乱，那小胡子又推开后窗，逃得没影了。”
还没听完，甄飙就放声大笑起来，直把傻二孬弄得不好意思了，甄飙才揉着肚子，站起来，去眺望马群。正望着，发现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有人骑着一匹马，向这边奔驰而来。后来看清楚了，是莎日娜的小舅包赛音，骑着他的铁青马，跑过来了。甄飙纳闷的工夫，铁青马驮着包赛音，已停在了一箭之外的一个水洼边。甄飙高兴地跑着迎了过去。
包赛音给铁青马上了绊子，避开傻二孬，就与甄飙一边溜达，一边在马群边上说话。
先是包赛音急匆匆地说：
“昨天晚上，我姐夫向莎日娜透露了那王亲自作媒，想让莎日娜与拉牧金婚配的消息，还让莎日娜自己拿主意，同意还是不同意，都要在那达慕大会结束前，给人家个准信儿……姐夫好像有思想准备，并没有劝说莎日娜同意这门婚事，倒是姐姐撺掇着，让莎日娜拿定主意，嫁给那家有钱人，还说将来有那王当后台，全家都会沾光不少……莎日娜呢，开头是发愣，好像被击懵了似的，后来忽然回过神来，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再后来，就哭了。”
“后来呢？”甄飙眼色焦急。
“后来，莎日娜再也不听我姐姐姐夫的话，跑回她的卧房，关住门哭去了。我姐姐姐夫隔着门劝了半天，也没有结果。今天早上，还是我敲开了门，问她怎么办，她说宁死也不嫁给拉牧金……”
“再后来呢？”
“再后来，你自己想吧。”
“哎呀，我都快急死了，你还卖关子！你快点儿告诉我好不好？”甄飙央求着。
“告诉了你，拿什么谢我？”包赛音故意拖延时间，撅起嘴巴。
“哎哟哟，我也叫你小舅得了，好小舅啦，你就告诉我吧，再慢一慢，我就急死啦！”甄飙拉住包赛音的胳膊，假装着要仰面倒下。
“没出息，听见风就是雨！这么大的事，哪里就一下子说定了？莎日娜虽然没有说啥，可我姐姐姐夫心里都明白，女儿的心里只有你这个傻瓜，她是非你不嫁了。”
“噢，我的天！”甄飙喊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双手伸向天空，晃着头，又是笑，又是叫，后来干脆张开四肢，仰卧在草地上，大声唱起《五哥放羊》来。
闹够了，甄飙才站起来，跟包赛音说话。
甄飙很信任包赛音，就把昨天晚上在玛拉盖庙的僧房中，与何医生、丹巴、腾格斯谈了半夜话，又把歃血结盟，想参加兴中会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包赛音听得很仔细，不时还问一些细节。最后，包赛音长舒了一口气，对甄飙与腾格斯的行为给了评价：
“说真心话，我打心眼儿里同意你们的行动。中国，早就该来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了。不学西洋的样子彻底革命，不学明治维新的样子推行民主，中国是不可能变好的。满清王朝早已是一堵腐朽的墙，但你不推，它不会立即倒下。广东孙文的学说，正符合世界潮流……所以，我双手赞成你们的行动，你们要早日掌握自己的命运。至于左翼牧群的生死存亡，要说与我关系不大，可是，看着它毁灭，也是一件痛心的事儿。你可以转告何医生，我可以在适当时候加入你们的组织，如果需要武器银两，我可以帮助筹措。只是，我来去自由，不受组织控制。”
甄飙听了很是感动：
“你真行！又参与，又超脱，在地上当猛虎厉豹，一上天野鹤闲鸿……上午我放着马，想了很多，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不知道你――”
“我已经猜到了――你小子，最想得到的是――洋枪！”
“哎呀呀，好小舅！你真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我手里要是有几十条长枪短枪，那还怕啥？”
“那不一定，枪炮不能决定一切，重要的是正义与真理。如果，”包赛音停顿了一下，注视着甄飙的眼睛，“正义与真理如果跟枪杆子结合起来，就无往而不胜！”
“哎呀，我说小舅，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开窍？越听越心跳？”
“好了，你更爱听的人来了，你看――”包赛音举起右手，朝西北指着。
顺着包赛音的手指，果真望见有两个人骑马朝这边奔跑过来，虽然看不真切，但从影影绰绰的身影，断定那二人一定是莎日娜与金花。
甄飙抑制不住兴奋，立即把两只手掌卷成筒状，高声呐喊起来，喊不应，就从怀里掏出手帕，高举起来晃动着，那股热情、冲动、急切劲儿，真让包赛音羡慕。
枣骝马跑到了跟前，喷着粗气直打转儿，莎日娜急惶惶下了马，把缰绳一丢，也不顾小舅与金花在旁边，就一头扑向甄飙。甄飙顾不得羞臊，一把搂紧莎日娜，把嘴贴近莎日娜的红唇，狂吻起来。
包赛音一见这情景，嘟囔了一句“噢，不该让我看见。”就把脸扭向一边，吹着口哨，假装欣赏风景去了。金花面色羞赧，低着眉毛，假装看不见，扭转身，给自己的坐骑摘身上的草屑。
太阳过午以后，初学放马的钢嘎哈拉来到第二骟马群。甄飙向傻二孬和钢嘎哈拉交代了一些话，就同莎日娜和包赛音上了马，一路说笑着，跑回了喀喇尼墩井。
寻了一个卖荞面凉粉的小摊儿，每人吃了一大碗。听说晚上的戏是连本大戏《狸猫换太子》，谁也没兴趣听。包赛音说怕姐姐姐夫着急，就哄着莎日娜，陪她回家去了。甄飙想了想，今天腾格斯没有班儿，肯定在那达慕上，就骑马到处寻找了一回，却不见人影儿，后来向一个熟人打听，那熟人说在半个时辰前，看见腾格斯骑马跑过西山嘴儿去了。甄飙一听就明白，腾格斯正热恋着西南羊场老孙头的独生女儿玉兰子，老孙头是地道的“老西儿”，非山西梆子不听，这时候肯定在喀喇尼墩井呆着，腾格斯那小子，一定是跑到羊场，跟玉兰子幽会去了。
想到这里，甄飙狡猾地一笑，就跨上汗血马，朝西南奔驰而去。
穿过一片又一片芨芨滩，又绕过一个明净的水淖，不久就望见一座山坳。那是大牧主色布金泰的养羊营盘，放养着一千多只绵羊，营盘里一共有两个放羊人，除了老孙头，就剩一个刘花子。刘花子五十多岁，据说是宫里的太监，犯了事被撵出宫的，他无颜面回老家，就一路打听着，想到乌珠穆沁部亲戚家暂住，可是走到左翼牧群，就伤心地病倒了，一病半年，差一点死掉。后来病好了，盘缠也用尽了，他不想用这种样子见亲戚，就求了色布金泰，留在营盘放起羊来。色布金泰鄙视他，把他当贱人，不付工钱，只给他一份口粮度日。
甄飙在马鞍上老远就望见营盘外有一匹紫红马，还看见一羊群在羊场以西很远的地方牧放着。甄飙又狡猾地一笑，没有直奔营盘，而是往北绕了个大圈子，跑到营盘的房子后面，悄悄下了马，把马拴在一棵孤杨树上。营盘的狗认得甄飙，没有汪汪乱叫，甄飙蹑手蹑脚，偷偷溜到房子后墙下。
羊场只有孤零零三间土房，是玉兰子父女分住的。那个刘花子，平时住在一个堆放杂物的谷仓里，过着半人半畜的悲惨日子。甄飙见过刘花子，却从来没有说过话。今天刘花子在野外牧羊，老孙头在那达慕上听戏，正好腾出空儿，让腾格斯与玉兰子幽会。
察哈尔的风俗，凡是有三间正房的百姓家，长辈住东间，年轻的住西间，中间堂屋做饭兼供祖先。营盘的房子，门窗都是不上油漆的白茬木头做的，门是两扇板门，窗户是上下对开的两扇糊纸窗子。夏天屋里热，可以摘掉上扇窗子，也可以把两扇都摘下来，坐在炕上往外看，视线十分宽阔。
玉兰子住在西间屋子，甄飙与腾格斯经常来喝茶，是再熟悉不过的。今天，当甄飙偷偷从西墙根伸头张望的时候，发现两扇窗户都已摘去，从敞开的窗口上，清清楚楚看见，腾格斯与玉兰子脱得精赤条条，正在颠鸾倒凤享受快乐呢。甄飙一惊，赶紧把头缩了回来。腾格斯与玉兰子都大喘着气，断断续续说着甜蜜话儿，一点儿也没有发现有人在房外窥视。
甄飙存住脚，屏住呼吸，把他俩的甜蜜话听了个真切，心里想：“腾格斯这小子够野的，大白天就玩上了，不在那达慕上娱乐，却搂着玉兰子娱乐起来。我要是闯进去，怕是羞了他俩的脸，返回去呢，今天算白来了……好吧，让我把他俩的话听全了，以后关键时刻抛出一句半句，跟腾格斯这野小子算账……”
听了一会儿，等到屋子里安静下来，甄飙才从西墙根绕到屋后，又从东墙绕过来，站在墙角喊了一声“有人吗？”只听见西间炕上“嘁里扑通”一阵乱，又听见有人光着脚往东间屋子里跑。甄飙差一点儿笑出声，赶紧把脸绷住。
过了片刻，腾格斯打开板门，脸红红的，英俊的颜面上有些羞臊。见过甄飙，说了两句挨不着边儿的话，急忙把他的朋友让进了西间屋子。甄飙进了屋，把一条腿掸在炕沿上坐下，与腾格斯闲说了些那达慕上的话头。这时候，玉兰子已经穿戴整齐，从东屋里走过来，脸上红红的，眼光里带着几丝疑惑，笑着向甄飙问些不沾边的事儿，甄飙心里暗笑，嘴里却胡乱应承着。
等到玉兰子去屋外抱柴烧水的空儿，甄飙就把今后的行动想法说了一遍，征求腾格斯的意见。后来，又把问题集中到何猛与丹巴身上。
“我已经想过，何医生和丹巴毕竟是外乡人，只能做秘密工作，要想抻头闹起来，只有当地的牧工，才能做到一呼百应。”甄飙压低嗓音说。
“你就抻头闹吧，我跟弟兄们，会跟你走的！”
“光我抻头也不行，人们都知道我算半个蒙古人，腾格斯，咱俩必须合起手来抻头干，才会有力量。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把老爹老娘连累了。”甄飙皱了一下浓黑的眉毛，“何医生的话是再对不过的，命运，必须自己掌握。”
“丹巴――那个邋遢喇嘛，他可靠吗？”
“丹巴，绝对不是我们从前知道的邋遢喇嘛，也不是光会唱歌的歌手，他对中国的事情很有见解，我直到现在才弄明白，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鼓动家，几首歌，就把人煽动得热血沸腾。过去，他也唱七荤八素的东西，那只不过是掩护……何医生的来头不小，他肯定是做大事的汉子，从他的说话中，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
腾格斯听得很认真，不住地点头。
腾格斯是第一骒马群的马群长，与甄飙同岁，他的马群主要在千斤堡、骆驼山和闪电河以西的草地上放牧。他骑一匹性情暴烈的汗血马，这匹马与甄飙的坐骑是一匹母马所生。七年前，一位叫米海雷奇的哈萨克富商率领驼队路经宝昌沟，天晚了借住在甄老爹院子里，米海雷奇在路途中得了一种怪病，久治不愈，甄老爹见了，就找来一位很有名气的中医，只给米海雷奇服了三剂中药，又用艾柱热灸了三次，就把怪病治好了。米海雷奇大喜过望，就把一匹怀孕的母马送给甄老爹当谢仪。米海雷奇临走前特别关照说：“这是一匹名贵的汗血母马，在当今的世上已极为罕见，今后可拿它跟蒙古良种马杂交，它的后代一定会很不错。”米海雷奇走后四个月，汗血马生下一匹可爱的绛红色小马驹，第二年，又生下一匹与蒙古马杂交的紫红色小马驹。可惜的是，那匹汗血母马在冬天一次暴风雪中迷失了，后来怎么找也没找到，害得甄老爹痛苦了好长时间。两匹小马驹长到四岁时，都骟了蛋，变成了十分雄壮的骟马。前年春天，甄老爹把后出生的那匹汗血马送给了腾格斯，腾格斯高兴得发狂，经过严格训练，把它当了自己的坐骑，这匹马跟甄飙那匹一样的高大健壮，奔跑如飞，一天跑三四百里也不疲倦，它虽然性情暴烈，却很对腾格斯的脾气，从喀喇尼墩井去闪电河，不超过一个时辰就到了。汗血马有个特点，它在狂奔后前肩上出的汗液发出微微的粉红色，这就是汗血马名字的来历。
甄老爹有个经验，什么东西最贵重，就最容易遭劫难，所以，他千叮咛万嘱咐，让甄飙与腾格斯不要把汗血马的秘密捅出去，所以，人们只知道甄飙与腾格斯的坐骑是良种，并不知道两匹马是西域汗血马的后代。
腾格斯虽然年轻，可胆子极大，前年他刚骑上汗血马三个月，第一骒马群在太平城遗址一带，夜晚突然炸了群，一下子跑过闪电河对岸去了。第二天找到马群的时候，发现少了五匹好马。他与伙伴们紧急商量，发现五匹好马在一起丢失疑点太多。再说，最近一直传言，有一股河南土匪在多伦诺尔和正蓝旗一带出没，以抢夺马匹为主，气焰很凶。“五匹马莫非让这伙土匪抢走了？”他与伙伴们分析了情况，又向附近放牛放羊的人打听，有了线索以后，腾格斯决定不露形迹，单身去闯上都河以北的浑善达克沙地，夺回那五匹马。
十七岁的腾格斯够鬼的，他在上都河买通了一个神偷当向导，骑着暴烈的汗血马，趁暗夜溜进了浑善达克腹地，摸到了土匪的藏身之处。凭着一柄断纹钢刀，杀了一个守夜的土匪，硬把那五匹马夺了回来。这一举动，不但赢得了左翼牧群衙门的嘉奖，得了十只羊的奖品，而且在牧马人中得到一个“豹子胆”的雅号，他的坐骑也出了名。
要说胆子大，那可是遗传。腾格斯的爷爷在年轻时当过北京圆明园管石工的步军校尉，而且一当就是七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时候，腾格斯的爷爷碰上了，那时他年轻力壮，有一身武把式。大火烧起来的时候，英法联军在园子里乱杀乱抢，守园子的中国兵勇抵挡不住，纷纷败亡。管园大臣不是被杀，就是投湖自尽了。
腾格斯的爷爷与几个手下石匠，跟抢劫的英法士兵对抗了一阵又一阵，无奈刀棍对付不了洋枪，最后只好弃园逃跑。逃出园子以后，他不敢回黄旗海老家，就提着祖传的断纹钢刀，一路打探着，从独石口出关，流浪到左翼牧群，当了牧马人。
腾格斯的父亲继承父业，也当了牧马人，年轻时当过牧群的预备兵，与流窜的草原恶匪战斗过，立下了大功。腾格斯十五岁时，不听大人的劝说，放弃了念书，也选择了牧马职业。他似乎天生就是放马的料子，骑得了劣马，吃得了苦，又从爷爷那里学到了刀术绝技，才几年工夫，就在左翼牧群出了名。
腾格斯与甄飙意气相投，十五岁那年结拜为异性兄弟，腾格斯昵称甄飙为“飙哥”，又拜甄飙的父亲为干爹。腾格斯很受甄老爹爱护，所以才得到了那匹烈性汗血马。这几年，他与甄飙除了牧放各自的马群，一有空闲，常常把另外几个同龄朋友召到一起，练武功，下象棋，喝酒，胡闹。不过，甄飙与腾格斯所有要好的朋友中，没有一个抽鸦片烟的，这一点，要归功于他们的父祖两辈，因为从他们的爷爷一辈起，就知道鸦片战争，就痛恨鸦片，对抽鸦片烟的人也深恶痛绝，从不接近。
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的，左翼牧群与正白旗、正蓝旗交界一带，也就是千斤堡、骆驼山、葛亭周围的农垦地上，有了罂粟种植。后来，在平定堡与独石口以北一带，不但大量种植罂粟，而且出现了大烟馆。当时，许多地主牧主都抽鸦片，并把抽鸦片当成拥有财富来炫耀。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一些青年人也不能幸免，被鸦片烟拖进了深渊。
甄飙与腾格斯从小接受家训，绝对远离鸦片，包括他们的要好朋友也从不沾染。他们虽然年轻，喜爱说笑打闹，有时候混起来昏天黑地，却绝对跟鸦片不沾不染。甄老爹这几年偷着贩卖一点儿鸦片，是出于生计，并非以此谋发财。
左翼牧群夏季凉爽，日照充足，适宜罂粟生长。朝廷虽然也发过不准随便种植罂粟的文告，却没有采取严禁措施。老百姓偷着种罂粟，风险很大，主要的风险是土匪抢劫。近几十年，朝廷鼓励移民，垦种蒙地，以为是一种安定之策，殊不知，移民垦荒给坝上草原带来无穷的祸患。就拿骆驼山来说，骆驼山一带有五十里地与镶白旗、正蓝旗接壤，一直是有名的“三不管”地带。“三不管”地带罂粟种植很盛行，在很长一个时期，土匪专门抢劫大烟土，奸商对种烟百姓恶意盘剥，成了地方大患。可是，在重利诱惑下，每年都有贫苦农民从热河、直隶北部和坝下地区移向“三不管”地带，移民们除了拼命垦荒，播种一年一茬的莜麦、小麦、山药、胡麻、荞麦作物，还冒着风险，在沟沟洼洼种植罂粟。
腾格斯的第一骒马群，常年在这一带放牧，他是最知道鸦片行情的。腾格斯有时候也不能免俗，在地下交易中斡旋，得一些中介费。如果打开天窗说亮话，腾格斯的朋友们，都与鸦片买卖有或大或小的干系，所以他们并不十分贫困。有一次腾格斯得了包头烟商二十两银子的中介费，没想到那个烟商乐极生悲，刚出了九连城就被流窜的土匪杀了，一千两上好烟土也被抢光。腾格斯得知消息以后，心里既震惊又有一种严重的负罪感折磨着，后来把二十两银子全部捐给了骆驼山子庙，才把心放稳了。
今天，甄飙来找腾格斯，是再一次与腾格斯敲定，两个人合起手来干这场大事，腾格斯的思想已经成熟，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直到现在，甄飙的心里才真正托了底，知道腾格斯决心已定。
玉兰子端来奶茶，又端出一盘手把肉和一壶白酒。弟兄俩匆忙吃完，就准备回喀喇尼墩井去。
出了营盘的木栅栏门不远，正好碰见刘花子从野外一瘸一拐往回走。刘花子阴沉着脸，脑后那根猪尾巴般的花白发辫在风中一颤一颤的，让人生厌。刘花子斜着眼，望了望腾格斯与甄飙，就低头走过去了。
两匹汗血马并着辔头，愉快地在草地上小步跑着。甄飙眨眨眼，就想出了鬼点子，把墙外听到的话儿稍稍抛出几个字，就把腾格斯羞坏了。腾格斯的脸胀得通红，佯怒着去追打甄飙。甄飙嘴里说着玩笑话，踢踢马镫就逃。两个人闹着，笑着，在平展展的草原上，追逐飞驰……
甄飙与腾格斯回到喀喇尼墩井，夜戏就要开锣了。他俩不想听戏，听说书场里正说长篇评书《精忠说岳》，就给坐骑上了绊子，赶到草地上吃草。哥俩进了书场，坐在地上听了起来。
说书的是个南直隶口音的中年人，穿一件浅灰色麻料长衫，很粗的辫子垂在后背上，左手摇一柄白纸折扇，右手指指点点，已经说到岳家军大战金兀术，杨再兴误入小商河那一段。说书人说一阵，唱一阵，十分入耳，有个瞎子弹着三弦儿，“丁丁冬冬”地伴奏。
草原上一年到头很少有文化娱乐，偶然来个说书的，那也算大娱乐了。一般的牧民与农民多半不识字，他们了解社会，增长见识，看戏听书成了重要的受教育场所。在牧区或农村，一字不识的人，通过看戏听书，照样可以记住成本大套的《西游记》、《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封神榜》什么的，所以一碰到有说书的开场，好多人就要忍饥忘渴地连着听下去。
杨再兴挥舞着银枪，一连三次单骑冲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奋勇追杀金兀术的故事，经说书人绘声绘色一渲染，历史场景变得十分激动人心，把台下听书人的感情全都调动了起来，让听书人与故事中的人物命运产生了共鸣。
说书人极其精彩的声口，很快就把甄飙与腾格斯带入了梦幻般的战斗境界，他俩十分投入地听着，就像是随着杨再兴冲锋陷阵，自己也把刀枪刺向敌人一样痛快淋漓。
草原上的年轻人成熟得早，又有野性，何况甄飙与腾格斯既是刀马娴熟的预备兵，又是勇敢倔强、豪放不羁的血性汉子，这种年龄的年轻人，热情极容易点燃，个性极容易迸发，出格的事情也极容易干出来。
书说到精彩处，突然出现了杨再兴的坐骑误入小商河，被金兵乱箭射死的惨烈情节。说书人是个表演艺术家，很会利用曲折的情节调动听众的情绪，当说到杨再兴之死，说书人竟然泪流满面，悲伤哽咽起来。台下的听众都被故事感染了，流泪的，抽泣的，握拳裂眦的，都进入艺境了。
腾格斯把拳头攥得“咔吧吧”响，额头青筋直鼓。甄飙明知是说书人对故事情节大加渲染的缘故，但也不由得心里发狠，两脚搓地，把腿下的草皮蹬掉一大块。
俗话说：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甄飙与腾格斯发急发狠，就不光是替杨再兴担忧，在潜意识中，是在替左翼牧群担忧。
腾格斯心里想：“杨再兴啊杨再兴，你怎么如此莽撞，把生擒兀术的战机白白错过了！你的命好苦，到手的战绩，功亏一篑！我要是你呀……”
甄飙也在心里想：“这个杨再兴呀，运气也太不佳了，眼看着烤熟的猪，就跑了……我要是杨再兴，正杀到兴头上，突然误入冰河，那可要命了……”
甄飙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搞的，眼前出现了幻觉――
他一下子就跟骑着战马误入冰河的杨再兴重叠起来，在他身后很远处，才是己方的将士，一时无法救援……
他骑在战马上，战马的四条腿陷入冰窟窿不能动弹，金兵的箭像飞蝗一般向他射来……
一只雪白的兔子蹿到他眼前，兔子两眼冒出可怕的红光，伸出利爪，直掏甄飙的眼窝！
他的心里冒火发急，脑袋疼痛欲裂，他无法控制自己，猛地一拍大腿，大喊一声：“误我大事！日你奶奶的，白兔子！”
这一喊不要紧，把全书场的人都喊醒了，人们吃了一惊，眼光都向甄飙身上投去。那个说书的也吃了一惊，直愣愣地瞅着台下，僵在那里不动了。
片刻之后，甄飙回过一些神儿来，他好像醒悟自己一时进入故事里去了，不禁哈哈大笑，那笑声很怪很怪，让人们又吃一惊。人们正要跟着发笑时，没有想到，甄飙却拍着大腿，放声大哭起来，说来也怪，他的哭声又哑又长，竟然像狼嚎一般。
人们再也没了听书的兴致，纷纷站起来，既奇怪又同情，互相问：
“这个年轻人怎么了？哭一回笑一回的，好像遇到魔障了。”
“怕是中了邪了。”
“是中邪了！你听，哭笑那么怪！……”
坐在旁边的腾格斯，开始还发着愣怔，后来发现甄飙很不对劲，不像一般的哭笑，听了人们的议论，才明白甄飙真的中邪了。这时候，已有两个马倌认出了中邪的是甄飙，就推开人墙，走上前去，跟腾格斯在一起搀扶甄飙，把又哭又骂的甄飙连拉带拖弄出了书场。
在不远处，有一座蒙古包漏出了烛光，三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又踢又骂的甄飙抬了进去。
甄飙浑身火热，口中胡言乱语，看上去病得不轻。情急之中，腾格斯想起了那个何猛，他向众人简单嘱咐了几句，出了蒙古包，跑向汗血马，解开马绊，蹿上马背，朝玛拉盖庙狂奔而去。
到了玛拉盖庙，从跨门进了僧寮区，到了何医生住处，没敲门就闯了进去。何医生正跟丹巴聊天呢，听说甄飙病重，二话没说，挽起药箱就走。丹巴也想去，就跑进马厩，牵马备鞍。三个人一上马，就朝喀喇尼墩井急奔。
等到三个人急急扑进蒙古包，发现甄飙的病情更加沉重，口中胡话不断，连人都认不得了。
何医生给甄飙号了脉，又用西医方法检查了一遍，二话不说，就从药箱中掏出注射器和针剂，配好后，在甄飙臀部打了一针。又掏出一包散剂，用温水调匀了，灌进甄飙嘴里。然后，安排甄飙仰面躺倒，盖上被子，让他闭眼睡觉。
一切安置停妥了，众人才坐下喝茶，说些病情原委。就这样，众人守着病重的甄飙，等着天亮。
五更时分，甄飙醒了过来，眼光不那么游移不定了，头上的热也退了不少，问什么话，也会小声回答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腾格斯把甄飙扶起来，丹巴给甄飙喝了半碗热茶，又让他躺倒，闭住眼休息。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腾格斯出了蒙古包，到外面小解，看见包赛音骑着他的坐骑，急匆匆跑了过去，腾格斯就对着包赛音的后脑勺大声喊：
“包赛音！你去哪儿――”
包赛音勒马转回身，见是腾格斯，也大声问：
“哎，腾格斯！甄飙在哪儿？你知道不知道？”
“甄飙就在毡包里，他病了，病得不轻！”
包赛音听了，急急跳下马，随着腾格斯，大步流星往毡包里闯。
甄飙被问话声惊醒，见是包赛音，挣扎着坐起来。他先是吃力地回答着问候，后来又吃惊地听着众人对话：
“这是怎么回事？莎日娜也在半夜里得了怪病，”包赛音焦急地讲着，“症状跟阿飙差不多，寻死觅活不说，还胡说乱道，喊了许多使人恐怖的话……我到宝昌沟找阿飙，说是没有回家。又跑到庙里找何医生，一敲门，不在。我乱跑了半夜，急得要死……”
“奇怪，为什么跟莎日娜得了一样的病？病症又相同――老辈子也没听说过，谁能说清？”腾格斯瞪着眼，也不知在问谁。
“病发生在同一时间，这就蹊跷了……”丹巴也解释不了。
“以前，好像黑渠山那里，也发生过两个人同时得一种病呢。”
“有什么鬼怪作祟吧？”
“肯定有作祟的家伙……”
甄飙听到这里，怎么也坐不住了，摇晃着，使劲站了起来，一步一晃，出了蒙古包，就要去找莎日娜。腾格斯知道拦也拦不住甄飙，就叫包赛音领着何医生，先去莎日娜家诊治。何医生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就随着包赛音走了。
腾格斯与丹巴搀扶着甄飙，一路跌撞着，朝牧群衙门赶去。
（未完，待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猛的祖上原本是广东番禺人，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在北京城郊行医三十年，最后定居在香山脚下，与京城各大药房与诸家名医，都很熟悉。何猛是家传的儒医，对国医国药十分纯熟，可他不满足于此，通过朋友介绍，结识了一位比利时传教士，这位传教士懂西医，何猛就拜他为师，向他学习西医。通过多年学习与临床，何猛的西医技术进步很快。当时的北京，由于西方文明逐渐渗入，京城中已经有一部分人对西医产生了兴趣，求西医治病的人开始多起来。
何猛自从接受了兴中会思想以后，猛然明白了对于积贫积弱的老大中国来说，医人之病，莫如先医思想观念；医思想观念，莫如先从鼓吹激进革命开始。
何猛以儒医为业，尽管走江湖，混迹民间多年，仍然不离读书人本色。不管行医到哪里，包裹中总也不离诗书。今天晚饭后，他一边等着客人来访，一边捧着一卷木版书，读陶渊明的田园诗，读着读着，听见外面下起雨来了。这雨不大不小，不紧不慢，让他想起了在香山老宅中夜雨读书的情景。今天，他单身住在僧寮中，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那种感觉，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甄飙与腾格斯来敲门的时候，把何猛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何猛打开门，热情地请两个人进来。甄飙与腾格斯脱掉披在身上的油布雨衣，抖掉雨衣上的水珠，挂在门后，才侧身坐下。这时候，丹巴也打着一把油纸伞，敲门进来了。何猛自我介绍了一下，又问了甄飙与腾格斯的家庭情况，就切入了正题。
何猛用炯炯有神的双眼，对着甄飙与腾格斯说：
“你俩的情况，我听丹巴说过了。说真心话，我为左翼牧群有你们几个热血青年而高兴！朝廷的情况，你们已听说过，甲午战败以后，已到了危如累卵地步。战败的赔款，因国库空虚，大部分搜刮于民间。天津练兵费用，也在暗中向全国摊派。总之，朝政糜烂，民生凋敝，全国乱象已具。大清开国以来，朝廷一向是优待蒙古人的，这以后，也不能不搜刮了，这次想掏空左翼牧群，就是伸向蒙古人的毒手……”
“左翼牧群将被挖空，已是铁板定钉，就看我们……怎样改变结局了。”丹巴说。
“结局可以多种多样，这就寄希望于你们青年了。关键是，一定要扭转结局，朝着有利于左翼牧群的方向发展，朝着有利于你们青年一代的方向发展……”何猛引导说。
甄飙全神贯注地听着，小心翼翼地插话说：
“前几天听丹巴师父讲过一些话，现在又听到何医生的话，我心里总算明白过来。一向受朝廷优待的蒙古人，这以后，也要成为案板上的肉，凭人宰割了。我是半个蒙古人，与蒙古人亲如兄弟，在草原上，蒙古人的事，其实也是汉人的事。自从有了左翼牧群，蒙古人与汉人从来没有发生过冲突。这一次大规模调马，蒙汉百姓都将受害……我在牧群的青年人中，还算被大家瞧得起，我想了几天，已经下了决心，我愿意当个领头羊，带领蒙汉青年牧工，把左翼牧群的命运……自己掌握起来！”
腾格斯听了，握着拳头说：
“我同意甄飙的话！蒙古人和汉人一定要合起伙来，抵抗那个老妖婆和袁世凯，把马群夺到手！蒙古人已经被惹恼了，他们不会轻易让人宰割的！”
“对，这一次，再也不能忍耐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左翼牧群垮掉！我说话算数，豁出命也要干！”甄飙挺直腰说。
“你们想过没有，如果袁世凯派兵员来到这里，武装押送马群，你们对付得了吗？”何猛提醒说。
“想过，那就兵刃相见！”甄飙把拳头狠狠擂在桌子上。
“可是，你们的力量太单薄，一时抗御不了袁世凯的武力。”丹巴皱着眉头说，“以前历次卖马，都是察哈尔都统府来人，因为给的价钱不太低，所以没有出现剑拔弩张。可这次，几乎是把马群白白调拨给军阀……事情与军阀相连，绝对不会和风细雨，恐怕还是腥风血雨！如果我们这一方准备不好，后果可就……”
“所以，一定要在上阵之前，把刀磨好。”何猛做了一个磨刀动作，“敌人是北洋军阀，别看他们打不赢日本人，要是欺负老百姓，那可有本事呢。”
屋外的雨“哗哗”响，越下越大了。
何猛倒背着手，眉头紧蹙着，在小小的僧房踱了一会儿步。大家不再说话，都思考着。
过了一阵儿，丹巴咳嗽了一声，低声说：
“我想，为了保住这六千匹马，为了不让左翼牧群受兵刃之灾，重要的，是先要有个组织，有统一指挥。根据广东孙先生的学说，我们不妨先成立一个行动小组，把任务明确一下，行动时心中就有数了。”
“我同意。”甄飙坚定地说。
“我也同意。”腾格斯捋着袖子说。
“好！”何猛把手臂从半空劈下，目光扫视着，非常激动。“你们既然同意，我就把孙先生的主张简要介绍一下，他的主张你们能接受的话，那就请你们思考成熟后，加入兴中会。兴中会所指的‘鞑虏’是满人，不是指蒙古人，这一点要弄明白。左翼牧群可以作为兴中会的一个小组，今后由小组决定一切行动。”
丹巴、甄飙、腾格斯都说没意见。何猛一见机不可失，就剪亮了蜡烛，在一阵高一阵低的夜雨声中，把孙逸仙的学说简要讲述了一遍。对于甄飙、腾格斯来说，这种思想当然非常新鲜，尤其是推翻满清封建王朝，建立民主与共和国家的主张，正合这两个热血青年的心意。不用说，何猛的鼓动是十分成功的，他的讲述把甄飙与腾格斯征服了。
为了今后同生死，共患难，何猛提议举行歃血定盟，甄飙、腾格斯与丹巴都赞成。
丹巴打上油纸伞，回他的僧寮取来一小坛白酒。何猛找出一只粗瓷碗，把酒“咕嘟、咕嘟”倒进碗里。
按照民间歃血定盟的传统，每个人都用针把中指刺破，把血滴进碗中。
四个人的血滴进了酒里，很快就与酒融合在一起了。在神圣的气氛中，四个人捧起碗来，轮流把血酒大口喝下。
喝完血酒，何猛又将三个人留住，把今后几十天的行动想法粗略说了一下，大家毫无保留地发表了各自的看法。最后，何猛将大家的意见归纳为三点：一是由甄飙与腾格斯负责，先把蒙汉青年马倌从思想上真正发动起来，在他们中间发展兴中会会员，一旦时机成熟，立即到外地购买洋枪，进行秘密训练，做武装起事准备。二是由丹巴负责，以歌声宣传，激励人们立即行动起来，保卫马群。三是由何猛负责秘密筹集银两，为今后的行动做经费准备。在临别时何猛一一叮嘱，要求每个人既要灵活又要机密，尽量不扰乱社会秩序。
天空麻麻亮的时候，庙里的喇嘛们已经开始早祷了。夜雨停了，空气十分新鲜。鸣禽飞起又落下，叫声十分悦耳。
早祷声隐隐传出寺墙来，玛拉盖庙也从黑暗中显出轮廓。
在钟、磬、法铃声中，甄飙与腾格斯悄悄出了庙院。当甄飙与腾格斯从庙外的草滩上找到坐骑，跨上马背，各自去马群上班的路上，在东方半空中悬挂的那颗启明星，似乎用净水洗过一般，发出明亮的光芒。
上午，甄飙一直跟着马群。
这一群马，一共四百二十九匹，称作第二骟马群。甄飙从十六岁接过套马杆，已经三个年头了。他从小就热爱马群，向往着长大了当个响当当的牧马人。他在七八岁时就知道，自己的老爹是左翼牧群大名鼎鼎的人物，是亲手射死三只野狼的牧工。百里之内，谁要是不知道察哈尔都统姓什么，叫什么，那没有人奇怪，如果说不知道放马的甄老爹是谁，那就惹人耻笑了。甄飙离开私塾，就上了马背，跟马群结为生死之交，他曾暗暗发誓，一定要超过自己的老爹，做左翼牧群最好的牧马人。
牧工家里的孩子，从三四岁开始，就猴在马背上，把马当成大玩具。到了七八岁，就会变成那达慕大会上儿童赛马的小英雄，如果说他们是把马背当摇篮，那是一点儿也不假的，因为从他们牙牙学语时起，就看惯了骏马奔驰，马群如云，赛马，套马，练马术，骟马蛋，打马鬃。在草原上，自古至今，交通最快捷的莫过于骑马飞驰，就连上奏给皇帝的急件，也是用快马传递。牧工家的孩子，都把马背当成他放飞想象的工具，如果三四岁还不敢上马背，那可被小同伴笑话死了。
马倌的绝技是套马，甄飙已经是套马的高手。凡是他想要套住的马，不管是飞奔的骟马还是性情暴烈的儿马蛋子，只要甩出套马杆，很少是空的。
为什么说套马有绝技呢？
要想平白在野外捉住一匹光葫芦马，空手去捉是万万不可能的，必须依靠套马杆。马倌平时放马，一般是手持一根一丈多长的套马杆，在杆子的末梢绾着一个柔韧的皮套儿。如果想把哪一匹马套住，就要骑在他的坐骑背上，手持套马杆，去追逐那匹目标马。等追到相距不远的时候，猛地一扬套马杆，把杆子末梢的皮套儿甩向那匹目标马的头部，利索的话，一两次就可以套住。技术不高的马倌，十次八次套不住也是有的。甄飙的绝技，不但一杆下去能把目标马套住，而且使用巧劲儿，将目标马“扑通”一声拽倒在地，就在马倒下的一刹那，甄飙飞下坐骑，迅疾地扑向倒地目标马，还没等那匹马反应过来，甄飙已抽出挂在腰间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它的四蹄捆上了，那匹马再挣扎，也起不来了。当然，除了给儿马骟蛋，一般是不用将马拽倒捆上的。
这就是绝技！
话再说回来。将近中午时分，跟甄飙一个班放马的伙伴傻二孬，带着午饭送到野外来了。傻二孬已经吃过了，他把两个盛饭用的桦皮筒儿交给甄飙，甄飙就盘腿坐在山坡上，打开筒儿的桦皮盖，开始吃饭。一个筒儿里装着雪白的馒头，另一个筒儿里盛着羊肉熬山药。甄飙从自己的靴子边上抽出一双牛角短筷，大口大口吃起来。
甄飙吃着饭，听躺在一边的傻二孬磨叨他的老婆。傻二孬比甄飙大三岁，可他十六岁就娶上媳妇了，娶的是宋家营子(12)胡毡匠的女儿。傻二孬并不傻，只是有点蔫儿，遇事黏黏糊糊。他媳妇长得挺酸整(13)，至今也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却喜欢跟营子里的一个漂亮青年幽会，这自然成了傻二孬的心病。每在放马悠闲的时候，傻二孬就躺在草地上，向甄飙磨叨他的不幸。今天，傻二孬又用破草帽遮住脸，磨叽起他的老婆来。正碰上甄飙有兴致，就一边吃饭，一边有意挑起话头。
“你刚才说，你老婆跟那个小胡子有一刷子，你为什么不去捉奸呢？把他俩捉住，捆起来游街，那才解恨呢。”甄飙挑逗说。
傻二孬叹了一口气，嘴里嘟囔：
“咳，我老婆跟那小胡子都鬼着呢。五天前，轮到我夜间放马，放到后半夜，我的心乱跳，一思寻，可能是灶王爷给我报的信，我扔下马群，就摸黑回家了。到了大门口，又一思寻，没敢去敲门，就把马拴在碌碡上，我从东墙豁子下一蹦，就蹦进了院子。没想到，我老婆早就在墙豁子下堆了一捆红眼圪针(14)，我一蹦，好家伙，正好蹦到那捆红眼圪针上。该死的红眼圪针！我滚翻在地，像万箭穿心，疼得‘娘呀、娘呀’叫起来……我的耳朵很灵，就听见屋里炕上“嘁里扑通”一阵乱，那小胡子又推开后窗，逃得没影了。”
还没听完，甄飙就放声大笑起来，直把傻二孬弄得不好意思了，甄飙才揉着肚子，站起来，去眺望马群。正望着，发现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有人骑着一匹马，向这边奔驰而来。后来看清楚了，是莎日娜的小舅包赛音，骑着他的铁青马，跑过来了。甄飙纳闷的工夫，铁青马驮着包赛音，已停在了一箭之外的一个水洼边。甄飙高兴地跑着迎了过去。
包赛音给铁青马上了绊子，避开傻二孬，就与甄飙一边溜达，一边在马群边上说话。
先是包赛音急匆匆地说：
“昨天晚上，我姐夫向莎日娜透露了那王亲自作媒，想让莎日娜与拉牧金婚配的消息，还让莎日娜自己拿主意，同意还是不同意，都要在那达慕大会结束前，给人家个准信儿……姐夫好像有思想准备，并没有劝说莎日娜同意这门婚事，倒是姐姐撺掇着，让莎日娜拿定主意，嫁给那家有钱人，还说将来有那王当后台，全家都会沾光不少……莎日娜呢，开头是发愣，好像被击懵了似的，后来忽然回过神来，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再后来，就哭了。”
“后来呢？”甄飙眼色焦急。
“后来，莎日娜再也不听我姐姐姐夫的话，跑回她的卧房，关住门哭去了。我姐姐姐夫隔着门劝了半天，也没有结果。今天早上，还是我敲开了门，问她怎么办，她说宁死也不嫁给拉牧金……”
“再后来呢？”
“再后来，你自己想吧。”
“哎呀，我都快急死了，你还卖关子！你快点儿告诉我好不好？”甄飙央求着。
“告诉了你，拿什么谢我？”包赛音故意拖延时间，撅起嘴巴。
“哎哟哟，我也叫你小舅得了，好小舅啦，你就告诉我吧，再慢一慢，我就急死啦！”甄飙拉住包赛音的胳膊，假装着要仰面倒下。
“没出息，听见风就是雨！这么大的事，哪里就一下子说定了？莎日娜虽然没有说啥，可我姐姐姐夫心里都明白，女儿的心里只有你这个傻瓜，她是非你不嫁了。”
“噢，我的天！”甄飙喊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双手伸向天空，晃着头，又是笑，又是叫，后来干脆张开四肢，仰卧在草地上，大声唱起《五哥放羊》来。
闹够了，甄飙才站起来，跟包赛音说话。
甄飙很信任包赛音，就把昨天晚上在玛拉盖庙的僧房中，与何医生、丹巴、腾格斯谈了半夜话，又把歃血结盟，想参加兴中会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包赛音听得很仔细，不时还问一些细节。最后，包赛音长舒了一口气，对甄飙与腾格斯的行为给了评价：
“说真心话，我打心眼儿里同意你们的行动。中国，早就该来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了。不学西洋的样子彻底革命，不学明治维新的样子推行民主，中国是不可能变好的。满清王朝早已是一堵腐朽的墙，但你不推，它不会立即倒下。广东孙文的学说，正符合世界潮流……所以，我双手赞成你们的行动，你们要早日掌握自己的命运。至于左翼牧群的生死存亡，要说与我关系不大，可是，看着它毁灭，也是一件痛心的事儿。你可以转告何医生，我可以在适当时候加入你们的组织，如果需要武器银两，我可以帮助筹措。只是，我来去自由，不受组织控制。”
甄飙听了很是感动：
“你真行！又参与，又超脱，在地上当猛虎厉豹，一上天野鹤闲鸿……上午我放着马，想了很多，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不知道你――”
“我已经猜到了――你小子，最想得到的是――洋枪！”
“哎呀呀，好小舅！你真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我手里要是有几十条长枪短枪，那还怕啥？”
“那不一定，枪炮不能决定一切，重要的是正义与真理。如果，”包赛音停顿了一下，注视着甄飙的眼睛，“正义与真理如果跟枪杆子结合起来，就无往而不胜！”
“哎呀，我说小舅，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开窍？越听越心跳？”
“好了，你更爱听的人来了，你看――”包赛音举起右手，朝西北指着。
顺着包赛音的手指，果真望见有两个人骑马朝这边奔跑过来，虽然看不真切，但从影影绰绰的身影，断定那二人一定是莎日娜与金花。
甄飙抑制不住兴奋，立即把两只手掌卷成筒状，高声呐喊起来，喊不应，就从怀里掏出手帕，高举起来晃动着，那股热情、冲动、急切劲儿，真让包赛音羡慕。
枣骝马跑到了跟前，喷着粗气直打转儿，莎日娜急惶惶下了马，把缰绳一丢，也不顾小舅与金花在旁边，就一头扑向甄飙。甄飙顾不得羞臊，一把搂紧莎日娜，把嘴贴近莎日娜的红唇，狂吻起来。
包赛音一见这情景，嘟囔了一句“噢，不该让我看见。”就把脸扭向一边，吹着口哨，假装欣赏风景去了。金花面色羞赧，低着眉毛，假装看不见，扭转身，给自己的坐骑摘身上的草屑。
太阳过午以后，初学放马的钢嘎哈拉来到第二骟马群。甄飙向傻二孬和钢嘎哈拉交代了一些话，就同莎日娜和包赛音上了马，一路说笑着，跑回了喀喇尼墩井。
寻了一个卖荞面凉粉的小摊儿，每人吃了一大碗。听说晚上的戏是连本大戏《狸猫换太子》，谁也没兴趣听。包赛音说怕姐姐姐夫着急，就哄着莎日娜，陪她回家去了。甄飙想了想，今天腾格斯没有班儿，肯定在那达慕上，就骑马到处寻找了一回，却不见人影儿，后来向一个熟人打听，那熟人说在半个时辰前，看见腾格斯骑马跑过西山嘴儿去了。甄飙一听就明白，腾格斯正热恋着西南羊场老孙头的独生女儿玉兰子，老孙头是地道的“老西儿”，非山西梆子不听，这时候肯定在喀喇尼墩井呆着，腾格斯那小子，一定是跑到羊场，跟玉兰子幽会去了。
想到这里，甄飙狡猾地一笑，就跨上汗血马，朝西南奔驰而去。
穿过一片又一片芨芨滩，又绕过一个明净的水淖，不久就望见一座山坳。那是大牧主色布金泰的养羊营盘，放养着一千多只绵羊，营盘里一共有两个放羊人，除了老孙头，就剩一个刘花子。刘花子五十多岁，据说是宫里的太监，犯了事被撵出宫的，他无颜面回老家，就一路打听着，想到乌珠穆沁部亲戚家暂住，可是走到左翼牧群，就伤心地病倒了，一病半年，差一点死掉。后来病好了，盘缠也用尽了，他不想用这种样子见亲戚，就求了色布金泰，留在营盘放起羊来。色布金泰鄙视他，把他当贱人，不付工钱，只给他一份口粮度日。
甄飙在马鞍上老远就望见营盘外有一匹紫红马，还看见一羊群在羊场以西很远的地方牧放着。甄飙又狡猾地一笑，没有直奔营盘，而是往北绕了个大圈子，跑到营盘的房子后面，悄悄下了马，把马拴在一棵孤杨树上。营盘的狗认得甄飙，没有汪汪乱叫，甄飙蹑手蹑脚，偷偷溜到房子后墙下。
羊场只有孤零零三间土房，是玉兰子父女分住的。那个刘花子，平时住在一个堆放杂物的谷仓里，过着半人半畜的悲惨日子。甄飙见过刘花子，却从来没有说过话。今天刘花子在野外牧羊，老孙头在那达慕上听戏，正好腾出空儿，让腾格斯与玉兰子幽会。
察哈尔的风俗，凡是有三间正房的百姓家，长辈住东间，年轻的住西间，中间堂屋做饭兼供祖先。营盘的房子，门窗都是不上油漆的白茬木头做的，门是两扇板门，窗户是上下对开的两扇糊纸窗子。夏天屋里热，可以摘掉上扇窗子，也可以把两扇都摘下来，坐在炕上往外看，视线十分宽阔。
玉兰子住在西间屋子，甄飙与腾格斯经常来喝茶，是再熟悉不过的。今天，当甄飙偷偷从西墙根伸头张望的时候，发现两扇窗户都已摘去，从敞开的窗口上，清清楚楚看见，腾格斯与玉兰子脱得精赤条条，正在颠鸾倒凤享受快乐呢。甄飙一惊，赶紧把头缩了回来。腾格斯与玉兰子都大喘着气，断断续续说着甜蜜话儿，一点儿也没有发现有人在房外窥视。
甄飙存住脚，屏住呼吸，把他俩的甜蜜话听了个真切，心里想：“腾格斯这小子够野的，大白天就玩上了，不在那达慕上娱乐，却搂着玉兰子娱乐起来。我要是闯进去，怕是羞了他俩的脸，返回去呢，今天算白来了……好吧，让我把他俩的话听全了，以后关键时刻抛出一句半句，跟腾格斯这野小子算账……”
听了一会儿，等到屋子里安静下来，甄飙才从西墙根绕到屋后，又从东墙绕过来，站在墙角喊了一声“有人吗？”只听见西间炕上“嘁里扑通”一阵乱，又听见有人光着脚往东间屋子里跑。甄飙差一点儿笑出声，赶紧把脸绷住。
过了片刻，腾格斯打开板门，脸红红的，英俊的颜面上有些羞臊。见过甄飙，说了两句挨不着边儿的话，急忙把他的朋友让进了西间屋子。甄飙进了屋，把一条腿掸在炕沿上坐下，与腾格斯闲说了些那达慕上的话头。这时候，玉兰子已经穿戴整齐，从东屋里走过来，脸上红红的，眼光里带着几丝疑惑，笑着向甄飙问些不沾边的事儿，甄飙心里暗笑，嘴里却胡乱应承着。
等到玉兰子去屋外抱柴烧水的空儿，甄飙就把今后的行动想法说了一遍，征求腾格斯的意见。后来，又把问题集中到何猛与丹巴身上。
“我已经想过，何医生和丹巴毕竟是外乡人，只能做秘密工作，要想抻头闹起来，只有当地的牧工，才能做到一呼百应。”甄飙压低嗓音说。
“你就抻头闹吧，我跟弟兄们，会跟你走的！”
“光我抻头也不行，人们都知道我算半个蒙古人，腾格斯，咱俩必须合起手来抻头干，才会有力量。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把老爹老娘连累了。”甄飙皱了一下浓黑的眉毛，“何医生的话是再对不过的，命运，必须自己掌握。”
“丹巴――那个邋遢喇嘛，他可靠吗？”
“丹巴，绝对不是我们从前知道的邋遢喇嘛，也不是光会唱歌的歌手，他对中国的事情很有见解，我直到现在才弄明白，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鼓动家，几首歌，就把人煽动得热血沸腾。过去，他也唱七荤八素的东西，那只不过是掩护……何医生的来头不小，他肯定是做大事的汉子，从他的说话中，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
腾格斯听得很认真，不住地点头。
腾格斯是第一骒马群的马群长，与甄飙同岁，他的马群主要在千斤堡、骆驼山和闪电河以西的草地上放牧。他骑一匹性情暴烈的汗血马，这匹马与甄飙的坐骑是一匹母马所生。七年前，一位叫米海雷奇的哈萨克富商率领驼队路经宝昌沟，天晚了借住在甄老爹院子里，米海雷奇在路途中得了一种怪病，久治不愈，甄老爹见了，就找来一位很有名气的中医，只给米海雷奇服了三剂中药，又用艾柱热灸了三次，就把怪病治好了。米海雷奇大喜过望，就把一匹怀孕的母马送给甄老爹当谢仪。米海雷奇临走前特别关照说：“这是一匹名贵的汗血母马，在当今的世上已极为罕见，今后可拿它跟蒙古良种马杂交，它的后代一定会很不错。”米海雷奇走后四个月，汗血马生下一匹可爱的绛红色小马驹，第二年，又生下一匹与蒙古马杂交的紫红色小马驹。可惜的是，那匹汗血母马在冬天一次暴风雪中迷失了，后来怎么找也没找到，害得甄老爹痛苦了好长时间。两匹小马驹长到四岁时，都骟了蛋，变成了十分雄壮的骟马。前年春天，甄老爹把后出生的那匹汗血马送给了腾格斯，腾格斯高兴得发狂，经过严格训练，把它当了自己的坐骑，这匹马跟甄飙那匹一样的高大健壮，奔跑如飞，一天跑三四百里也不疲倦，它虽然性情暴烈，却很对腾格斯的脾气，从喀喇尼墩井去闪电河，不超过一个时辰就到了。汗血马有个特点，它在狂奔后前肩上出的汗液发出微微的粉红色，这就是汗血马名字的来历。
甄老爹有个经验，什么东西最贵重，就最容易遭劫难，所以，他千叮咛万嘱咐，让甄飙与腾格斯不要把汗血马的秘密捅出去，所以，人们只知道甄飙与腾格斯的坐骑是良种，并不知道两匹马是西域汗血马的后代。
腾格斯虽然年轻，可胆子极大，前年他刚骑上汗血马三个月，第一骒马群在太平城遗址一带，夜晚突然炸了群，一下子跑过闪电河对岸去了。第二天找到马群的时候，发现少了五匹好马。他与伙伴们紧急商量，发现五匹好马在一起丢失疑点太多。再说，最近一直传言，有一股河南土匪在多伦诺尔和正蓝旗一带出没，以抢夺马匹为主，气焰很凶。“五匹马莫非让这伙土匪抢走了？”他与伙伴们分析了情况，又向附近放牛放羊的人打听，有了线索以后，腾格斯决定不露形迹，单身去闯上都河以北的浑善达克沙地，夺回那五匹马。
十七岁的腾格斯够鬼的，他在上都河买通了一个神偷当向导，骑着暴烈的汗血马，趁暗夜溜进了浑善达克腹地，摸到了土匪的藏身之处。凭着一柄断纹钢刀，杀了一个守夜的土匪，硬把那五匹马夺了回来。这一举动，不但赢得了左翼牧群衙门的嘉奖，得了十只羊的奖品，而且在牧马人中得到一个“豹子胆”的雅号，他的坐骑也出了名。
要说胆子大，那可是遗传。腾格斯的爷爷在年轻时当过北京圆明园管石工的步军校尉，而且一当就是七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时候，腾格斯的爷爷碰上了，那时他年轻力壮，有一身武把式。大火烧起来的时候，英法联军在园子里乱杀乱抢，守园子的中国兵勇抵挡不住，纷纷败亡。管园大臣不是被杀，就是投湖自尽了。
腾格斯的爷爷与几个手下石匠，跟抢劫的英法士兵对抗了一阵又一阵，无奈刀棍对付不了洋枪，最后只好弃园逃跑。逃出园子以后，他不敢回黄旗海老家，就提着祖传的断纹钢刀，一路打探着，从独石口出关，流浪到左翼牧群，当了牧马人。
腾格斯的父亲继承父业，也当了牧马人，年轻时当过牧群的预备兵，与流窜的草原恶匪战斗过，立下了大功。腾格斯十五岁时，不听大人的劝说，放弃了念书，也选择了牧马职业。他似乎天生就是放马的料子，骑得了劣马，吃得了苦，又从爷爷那里学到了刀术绝技，才几年工夫，就在左翼牧群出了名。
腾格斯与甄飙意气相投，十五岁那年结拜为异性兄弟，腾格斯昵称甄飙为“飙哥”，又拜甄飙的父亲为干爹。腾格斯很受甄老爹爱护，所以才得到了那匹烈性汗血马。这几年，他与甄飙除了牧放各自的马群，一有空闲，常常把另外几个同龄朋友召到一起，练武功，下象棋，喝酒，胡闹。不过，甄飙与腾格斯所有要好的朋友中，没有一个抽鸦片烟的，这一点，要归功于他们的父祖两辈，因为从他们的爷爷一辈起，就知道鸦片战争，就痛恨鸦片，对抽鸦片烟的人也深恶痛绝，从不接近。
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的，左翼牧群与正白旗、正蓝旗交界一带，也就是千斤堡、骆驼山、葛亭周围的农垦地上，有了罂粟种植。后来，在平定堡与独石口以北一带，不但大量种植罂粟，而且出现了大烟馆。当时，许多地主牧主都抽鸦片，并把抽鸦片当成拥有财富来炫耀。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一些青年人也不能幸免，被鸦片烟拖进了深渊。
甄飙与腾格斯从小接受家训，绝对远离鸦片，包括他们的要好朋友也从不沾染。他们虽然年轻，喜爱说笑打闹，有时候混起来昏天黑地，却绝对跟鸦片不沾不染。甄老爹这几年偷着贩卖一点儿鸦片，是出于生计，并非以此谋发财。
左翼牧群夏季凉爽，日照充足，适宜罂粟生长。朝廷虽然也发过不准随便种植罂粟的文告，却没有采取严禁措施。老百姓偷着种罂粟，风险很大，主要的风险是土匪抢劫。近几十年，朝廷鼓励移民，垦种蒙地，以为是一种安定之策，殊不知，移民垦荒给坝上草原带来无穷的祸患。就拿骆驼山来说，骆驼山一带有五十里地与镶白旗、正蓝旗接壤，一直是有名的“三不管”地带。“三不管”地带罂粟种植很盛行，在很长一个时期，土匪专门抢劫大烟土，奸商对种烟百姓恶意盘剥，成了地方大患。可是，在重利诱惑下，每年都有贫苦农民从热河、直隶北部和坝下地区移向“三不管”地带，移民们除了拼命垦荒，播种一年一茬的莜麦、小麦、山药、胡麻、荞麦作物，还冒着风险，在沟沟洼洼种植罂粟。
腾格斯的第一骒马群，常年在这一带放牧，他是最知道鸦片行情的。腾格斯有时候也不能免俗，在地下交易中斡旋，得一些中介费。如果打开天窗说亮话，腾格斯的朋友们，都与鸦片买卖有或大或小的干系，所以他们并不十分贫困。有一次腾格斯得了包头烟商二十两银子的中介费，没想到那个烟商乐极生悲，刚出了九连城就被流窜的土匪杀了，一千两上好烟土也被抢光。腾格斯得知消息以后，心里既震惊又有一种严重的负罪感折磨着，后来把二十两银子全部捐给了骆驼山子庙，才把心放稳了。
今天，甄飙来找腾格斯，是再一次与腾格斯敲定，两个人合起手来干这场大事，腾格斯的思想已经成熟，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直到现在，甄飙的心里才真正托了底，知道腾格斯决心已定。
玉兰子端来奶茶，又端出一盘手把肉和一壶白酒。弟兄俩匆忙吃完，就准备回喀喇尼墩井去。
出了营盘的木栅栏门不远，正好碰见刘花子从野外一瘸一拐往回走。刘花子阴沉着脸，脑后那根猪尾巴般的花白发辫在风中一颤一颤的，让人生厌。刘花子斜着眼，望了望腾格斯与甄飙，就低头走过去了。
两匹汗血马并着辔头，愉快地在草地上小步跑着。甄飙眨眨眼，就想出了鬼点子，把墙外听到的话儿稍稍抛出几个字，就把腾格斯羞坏了。腾格斯的脸胀得通红，佯怒着去追打甄飙。甄飙嘴里说着玩笑话，踢踢马镫就逃。两个人闹着，笑着，在平展展的草原上，追逐飞驰……
甄飙与腾格斯回到喀喇尼墩井，夜戏就要开锣了。他俩不想听戏，听说书场里正说长篇评书《精忠说岳》，就给坐骑上了绊子，赶到草地上吃草。哥俩进了书场，坐在地上听了起来。
说书的是个南直隶口音的中年人，穿一件浅灰色麻料长衫，很粗的辫子垂在后背上，左手摇一柄白纸折扇，右手指指点点，已经说到岳家军大战金兀术，杨再兴误入小商河那一段。说书人说一阵，唱一阵，十分入耳，有个瞎子弹着三弦儿，“丁丁冬冬”地伴奏。
草原上一年到头很少有文化娱乐，偶然来个说书的，那也算大娱乐了。一般的牧民与农民多半不识字，他们了解社会，增长见识，看戏听书成了重要的受教育场所。在牧区或农村，一字不识的人，通过看戏听书，照样可以记住成本大套的《西游记》、《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封神榜》什么的，所以一碰到有说书的开场，好多人就要忍饥忘渴地连着听下去。
杨再兴挥舞着银枪，一连三次单骑冲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奋勇追杀金兀术的故事，经说书人绘声绘色一渲染，历史场景变得十分激动人心，把台下听书人的感情全都调动了起来，让听书人与故事中的人物命运产生了共鸣。
说书人极其精彩的声口，很快就把甄飙与腾格斯带入了梦幻般的战斗境界，他俩十分投入地听着，就像是随着杨再兴冲锋陷阵，自己也把刀枪刺向敌人一样痛快淋漓。
草原上的年轻人成熟得早，又有野性，何况甄飙与腾格斯既是刀马娴熟的预备兵，又是勇敢倔强、豪放不羁的血性汉子，这种年龄的年轻人，热情极容易点燃，个性极容易迸发，出格的事情也极容易干出来。
书说到精彩处，突然出现了杨再兴的坐骑误入小商河，被金兵乱箭射死的惨烈情节。说书人是个表演艺术家，很会利用曲折的情节调动听众的情绪，当说到杨再兴之死，说书人竟然泪流满面，悲伤哽咽起来。台下的听众都被故事感染了，流泪的，抽泣的，握拳裂眦的，都进入艺境了。
腾格斯把拳头攥得“咔吧吧”响，额头青筋直鼓。甄飙明知是说书人对故事情节大加渲染的缘故，但也不由得心里发狠，两脚搓地，把腿下的草皮蹬掉一大块。
俗话说：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甄飙与腾格斯发急发狠，就不光是替杨再兴担忧，在潜意识中，是在替左翼牧群担忧。
腾格斯心里想：“杨再兴啊杨再兴，你怎么如此莽撞，把生擒兀术的战机白白错过了！你的命好苦，到手的战绩，功亏一篑！我要是你呀……”
甄飙也在心里想：“这个杨再兴呀，运气也太不佳了，眼看着烤熟的猪，就跑了……我要是杨再兴，正杀到兴头上，突然误入冰河，那可要命了……”
甄飙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搞的，眼前出现了幻觉――
他一下子就跟骑着战马误入冰河的杨再兴重叠起来，在他身后很远处，才是己方的将士，一时无法救援……
他骑在战马上，战马的四条腿陷入冰窟窿不能动弹，金兵的箭像飞蝗一般向他射来……
一只雪白的兔子蹿到他眼前，兔子两眼冒出可怕的红光，伸出利爪，直掏甄飙的眼窝！
他的心里冒火发急，脑袋疼痛欲裂，他无法控制自己，猛地一拍大腿，大喊一声：“误我大事！日你奶奶的，白兔子！”
这一喊不要紧，把全书场的人都喊醒了，人们吃了一惊，眼光都向甄飙身上投去。那个说书的也吃了一惊，直愣愣地瞅着台下，僵在那里不动了。
片刻之后，甄飙回过一些神儿来，他好像醒悟自己一时进入故事里去了，不禁哈哈大笑，那笑声很怪很怪，让人们又吃一惊。人们正要跟着发笑时，没有想到，甄飙却拍着大腿，放声大哭起来，说来也怪，他的哭声又哑又长，竟然像狼嚎一般。
人们再也没了听书的兴致，纷纷站起来，既奇怪又同情，互相问：
“这个年轻人怎么了？哭一回笑一回的，好像遇到魔障了。”
“怕是中了邪了。”
“是中邪了！你听，哭笑那么怪！……”
坐在旁边的腾格斯，开始还发着愣怔，后来发现甄飙很不对劲，不像一般的哭笑，听了人们的议论，才明白甄飙真的中邪了。这时候，已有两个马倌认出了中邪的是甄飙，就推开人墙，走上前去，跟腾格斯在一起搀扶甄飙，把又哭又骂的甄飙连拉带拖弄出了书场。
在不远处，有一座蒙古包漏出了烛光，三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又踢又骂的甄飙抬了进去。
甄飙浑身火热，口中胡言乱语，看上去病得不轻。情急之中，腾格斯想起了那个何猛，他向众人简单嘱咐了几句，出了蒙古包，跑向汗血马，解开马绊，蹿上马背，朝玛拉盖庙狂奔而去。
到了玛拉盖庙，从跨门进了僧寮区，到了何医生住处，没敲门就闯了进去。何医生正跟丹巴聊天呢，听说甄飙病重，二话没说，挽起药箱就走。丹巴也想去，就跑进马厩，牵马备鞍。三个人一上马，就朝喀喇尼墩井急奔。
等到三个人急急扑进蒙古包，发现甄飙的病情更加沉重，口中胡话不断，连人都认不得了。
何医生给甄飙号了脉，又用西医方法检查了一遍，二话不说，就从药箱中掏出注射器和针剂，配好后，在甄飙臀部打了一针。又掏出一包散剂，用温水调匀了，灌进甄飙嘴里。然后，安排甄飙仰面躺倒，盖上被子，让他闭眼睡觉。
一切安置停妥了，众人才坐下喝茶，说些病情原委。就这样，众人守着病重的甄飙，等着天亮。
五更时分，甄飙醒了过来，眼光不那么游移不定了，头上的热也退了不少，问什么话，也会小声回答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腾格斯把甄飙扶起来，丹巴给甄飙喝了半碗热茶，又让他躺倒，闭住眼休息。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腾格斯出了蒙古包，到外面小解，看见包赛音骑着他的坐骑，急匆匆跑了过去，腾格斯就对着包赛音的后脑勺大声喊：
“包赛音！你去哪儿――”
包赛音勒马转回身，见是腾格斯，也大声问：
“哎，腾格斯！甄飙在哪儿？你知道不知道？”
“甄飙就在毡包里，他病了，病得不轻！”
包赛音听了，急急跳下马，随着腾格斯，大步流星往毡包里闯。
甄飙被问话声惊醒，见是包赛音，挣扎着坐起来。他先是吃力地回答着问候，后来又吃惊地听着众人对话：
“这是怎么回事？莎日娜也在半夜里得了怪病，”包赛音焦急地讲着，“症状跟阿飙差不多，寻死觅活不说，还胡说乱道，喊了许多使人恐怖的话……我到宝昌沟找阿飙，说是没有回家。又跑到庙里找何医生，一敲门，不在。我乱跑了半夜，急得要死……”
“奇怪，为什么跟莎日娜得了一样的病？病症又相同――老辈子也没听说过，谁能说清？”腾格斯瞪着眼，也不知在问谁。
“病发生在同一时间，这就蹊跷了……”丹巴也解释不了。
“以前，好像黑渠山那里，也发生过两个人同时得一种病呢。”
“有什么鬼怪作祟吧？”
“肯定有作祟的家伙……”
甄飙听到这里，怎么也坐不住了，摇晃着，使劲站了起来，一步一晃，出了蒙古包，就要去找莎日娜。腾格斯知道拦也拦不住甄飙，就叫包赛音领着何医生，先去莎日娜家诊治。何医生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就随着包赛音走了。
腾格斯与丹巴搀扶着甄飙，一路跌撞着，朝牧群衙门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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