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路豹英最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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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连环案最终还是破获了。或许真是天意,这件案子还就是在肖桂英手里侦破的。或许,肖桂英此举,大可告慰票儿在天之灵了喔。
十多年后,肖桂英回忆说,她能破获这起连环爆炸案,绝非偶然。她当年决定下山向政府投降之前,曾经收编过几支国民党的残余部队。她决定下山投降之后,曾向土匪们很开明地宣布,大家或是随她下山投降,或悉听尊便。这几支残余部队中,真有十几个不愿意投降的死硬分子,就愤然离开了肖桂英。肖桂英也一度怀疑这些人有作案的可能。肖桂英又去了几次几起爆炸事件的现场,认真调查之后,她感觉这是专业士兵作业。她当下决定,就在那些不愿意投降的士兵中寻找线索。之前,公安局的技术人员,曾经分析过炸药的来历。肖桂英最终认定,这些炸药应该是保定涞源县生产的。肖桂英熟悉这种炸药,她当年在鸡鸣山为匪的时候,曾经派人采购过涞源县生产的炸药。而且,肖桂英进一步把这几起爆炸案的首犯,锁定为路豹英,而且肖桂英分析,那十几个死硬分子,也一定是去投靠了路豹英。只是,她的这个猜测,当时并没有向局领导里汇报,为什么?肖桂英回忆说,当时,她只是一种直觉,她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连环爆炸案就是路豹英动手做的。而且,当时社会上还有传言,传说路豹英早在解放保定的时候就被乱枪打死了。肖桂英却感觉路豹英还没有死。肖桂英心中的直觉,就似传说中入匣的宝剑,每每想到了路豹英,肖桂英“心中的剑匣”就会鸣响。肖桂英认定,路豹英很可能就藏匿在涞源县的山里。
董凤池后来回忆,那是一个冬风刺骨的日子,肖桂英带着董凤池与四个刑警坐着一辆马车,去了涞源县。刚刚下过几场雪,路窄道滑,他们或停或歇一共走了四天,才到了涞源县。涞源县多是山区,海拔高出保定五百多米,此时早已是冰天雪地了。他们在山里转了十几天,经当地的一个姓赵的猎人(或是姓张,董凤池后来也记忆不准了)提供线索,终于在一个山腰里找到了那个火药库,肖桂英让两个刑警留守在山下监守,她与董凤池带着两个刑警悄然摸上山去了。为了防止意外,四个人的手枪都上了保险。
董凤池后来说,那个山洞的口很小,隐藏在枯草与冰雪之中,若不是经那猎人指点,很难发现。他们悄悄摸进去之后,才发现山洞很大,能容纳几百个人。土匪们都倦怠地睡大觉呢。土匪们绝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天气,会有人上山来。
先是一个土匪发现有人进来了,大喊一声,土匪们都惊醒了,匆忙之间,董凤池大致数了一下,洞里大概有三十多个土匪。土匪们都拔出了刀子,围上了肖桂英董凤池四个人。肖桂英看清了,从她山下不辞而别的那十几个死硬分子,也都在里边。
肖桂英正要说话,就只听一阵粗声狂笑,从山洞深处传出来。肖桂英听得耳熟,心中一叹:果然是她。就抬头去看,就见路豹英迈着大步走了过来。
肖桂英打量了一下路豹英。多年不见,路豹英的相貌已经老了许多,或许过久藏匿的日子,她苍白的脸上,不见了当年的红润。她的头发也微微有些枯黄。干涩的嘴唇上浮现的一丝笑意,是一种凄婉而且吊诡的冷笑。
路豹英看到肖桂英,先是稍稍怔了一下,就嘿嘿冷笑了:“原来肖当家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你真让人看不起啊,你怎么能向共产党投降呢?枉屈了你一世英名啊!”
肖桂英哼了一声:“路豹英,爷倒要问问你呢,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街面上都说你死了,真是误说了,你果真是还活着呢。”
路豹英摇头笑了:“肖当家的,你还不死呢,我路豹英怎么能死呢?”
肖桂英冷笑了一声:“你今天可就到了死期。”说罢,她目光如炬盯着路豹英,她心里一阵慨吧,路豹英如何落到了这一步田地呢?
路豹英之前的一些情况,是在后来审讯中才弄清楚的。
抗战期间,路豹英与方子修带领的土匪,被编入了中央军北方战区五十军第八十九旅,八十九旅将他们编入保定抗日第三支队。实事求是地说,路豹英与方子修也奋勇抵抗了日本人,这期间,路豹英与方子修便结婚了(孤男孤女,日久生情。那一番水到渠成的情景,自不必说)。由此,这二人风雨同舟多年,相伴相爱,也算人间一桩美事了。抗战胜利后,路豹英与方子修的土匪队伍,被国民党的部队重新整编了。因为路豹英是一个女性,就被国民党的新闻媒体宣传为抗日的巾帼英雄。可是,国民党的部队规定不准女性带兵。于是,方子修被国民党任命为上校团长,而路豹英则只委任了一个上校的军衔,并无军权。她的身份,只是方子修的军事参谋。据说,她也是国民党部队的第一任女性军事干部。1948年秋天,方子修的部队在清风店被解放军打散,方子修在突围时被流弹击毙,路豹英草草埋葬了方子修,之后便收拾了十几个残部,躲进了满城县的深山里,她曾经想向南逃去,当她用电台与台湾联系之后,台湾指示他留下来,她被封为保定地区反共救国军第一支队长。路豹英当土匪时,曾经多次到过涞源县,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悉。于是,她带着几个旧部残兵往涞源方向逃匿,一路上,先是收容了十几个过去相识的土匪,后又收编了从肖桂英那里跑出来的十几个国民党老兵,就藏匿到了涞源的山上,她认定,隐藏在这里,解放军暂时搜不到。她在涞源制作炸药,然后选择保定城内三个热闹的地处,连续制造了三起骇人听闻的爆炸案,每次作案之后,她一定要再潜回涞源,这样易地作案,来去匆匆,不留踪迹,就逃过了保定公安局的侦察视线。路豹英这样做,只是为了向台湾邀功请赏,可是三次爆炸之后,台湾方面对她只是来电表扬了一番,晋升她为少将军衔,却并没有给她寄钱来。得不到实惠的路豹英有些泄气,便想停手不做了,她要等着台湾的经费过来。路豹英是当过土匪的,她当然知道,替人消灾,首先要拿人钱财。台湾昨天打电报给他,说很快就派人来联系,并带钱给他。路豹英大喜过望,准备拿到钱之钱,再在保定制造几起更大的爆炸,她没有想到,她还没有动作呢,肖桂英就找到了这里。
路豹英冷笑道:“肖当家的,对了,现在我应该称呼你的官衔了――肖科长。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公干吗?”
肖桂英道:“路豹英,爷今天来找你,就是要拿你归案的。公干吗?这就是公干!”
路豹英哈哈笑了起来:“肖桂英啊,你一向精明透顶,今天怎么也说起了梦话?你想拿我?怕是你走不了啊。”说罢,她大喊一声:“弟兄们,把他们给我绑了。”十几个土匪们便持刀冲了上来,与肖桂英董凤池四个人打斗起来,因为洞里有炸药,双方都不敢用枪。
刀光闪闪,人影窜动,金属的撞击声,响成了疙瘩。董凤池后来说,虽然他与肖桂英都会功夫,另外两个刑警也是格斗的好手,可是好汉难敌四手,这样纠缠下去,肯定要吃亏。而且土匪们涌上来的越来越多,他们很快就处在了下风。路豹英站在一旁哈哈笑道:“肖桂英,你投降吧,在我这里,总比跟着共产党快活……”
这时候,一个戴草帽的汉子悄然走进了山洞。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可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时节,戴一顶草帽出来,显然不合时令。
戴草帽的人低低地喊了一声:“别打了!都住手吧!”这一声低沉的喊声,在山洞里猛然响起,董凤池后来说,当时他耳边轰鸣作响,他就感觉到了,这个汉子的内功极为深厚。
众人惊讶了,都停下来,不再打斗,都转身寻着声音去看,竟是一个戴草帽的中年汉子,面色黝黑,身材清瘦。虽然是寒冬季节,却只穿一身灰色粗布单衣。
路豹英喝问一声:“你是什么人?”
中年汉子淡淡道:“路豹英,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啊。我今天来找你,只是要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杀了票儿?”
路豹英哼了一声:“票儿该死。可是你弄错了,他不是我杀的。”
中年汉子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这贼女子断不肯承认。你还是跟上这几位走一趟吧,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便会招认了。”
路豹英阴森地笑了:“我凭什么跟他们走?你这呆汉,好大的口气嘛。看起来,你是成心来搅这道浑水的啊!”说罢,她一扬手:“弟兄们,把这呆汉也捎上绑了!”
便有几个土匪放下肖桂英,朝中年汉子围上来。还没及近身,就听到一声疾响,竟是路豹英的一把短刀径直向中年汉子飞过来。这一手绝技,是路豹英当年从聂双会那里学来的招工,练得精当,且有创新,聂双会用劁猪刀,路豹英却改用了短刀。
中年汉子讥讽地笑了一声:“路豹英啊,你果然是劁猪人的婆娘。”他的话音未落,头上的草帽已经摘下来了,顺势翻转过来,迎着那飞来的短刀去接。真奇怪哟,路豹英的短刀竟如同被使了魔法,立时没有了魂魄,竟然软软绵绵地跌落进汉子的草帽里。中年汉子嘿嘿一笑,一甩草帽,那短刀便重新飞了出去,而且重新恢复了劲道。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声响,那短刀竟然深深地刺进了洞的石缝里了。何止是路豹英,满山洞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中年汉子望着洞顶,冷冷一笑:“路豹英啊,刀是好刀,只是有了一股猪骚气呢。”他嘴里说着话,手已经扬起,只见一阵雨点般的黑白棋子飞散出去。十几个土匪惨烈地嚎叫着先后捂着脸倒下了。路豹英惊得呆了,她大喊一声:“今日就同归于尽了吧……”她就要掏枪,不曾开火,却也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乱滚起来。
肖桂英见状,急忙箭步过去,立时夺了路豹英腰里的枪,再细看满地翻滚的路豹英,双眼已钉进去了两粒棋子。董凤池几个刑警,也急忙把倒在地上的土匪们的枪收缴了。
肖桂英看着这些被棋子伤了的土匪,心下倏忽地一动,猛地想起票儿墓前摆放的那两粒黑白棋子,她转身想与中年汉子搭话,中年汉子却不见了。肖桂英急忙大步追了出去,只见那中年汉子正要下山,肖桂英喊了一声:“先生请留步!”
中年汉子回过头来,肖桂英抱拳拱手:“这位先生,路见不平,出手相救,谢谢了。”
中年汉子也朝肖桂英拱手:“肖桂英,不谢!只是份内之事。”
肖桂英奇怪道:“先生认识肖某?”
中年汉子朗声笑了:“大名鼎鼎的肖桂英,江湖上谁不知道呢。我还听说肖桂英的连环脚,可以一当十呢。今日一见,果然厉害啊!”
肖桂英的脸就红了,摆手笑道:“先生口下留情,莫要再说什么以一当十的话了。肖某就要羞臊得无地自容了。刚刚若不是先生神手相助,还不知道如何狼狈收场呢。还望先生赐教大姓高名,肖某日后一定图报。”
中年汉子悠然叹了一声:“你执意要谢,那就谢票儿吧。”说罢,便转身下山了。肖桂英看得清楚,那人脚下轻盈迅捷,如同攀猿在山道上腾挪。她一时看得呆住了。一阵山风卷着雪沫子刮过来,汉子的身影就已经远了,看不清楚了,只有那顶草帽似一只灰色的飞蚁,在山路上快速移动。肖桂英轻轻赞叹一声,就转身就回山洞,走了两步,忍不住再回头去看,那一顶飞蚁似的草帽,也已经踪迹全无了。
路豹英及其手下一干土匪,被肖桂英押回了保定。公安局连续几天突击审讯路豹英,路豹英扛了两天,终于还是吐口了。她对三起爆炸案供认不讳。可是,对枪杀票儿一案,她却拒不承认。被追问得急了,她就恨恨地吼起来:“我自知活不了,再加票儿一条人命也不算什么。可他不是我杀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你们若是向上边交不了差,我可以卖个人情给你们。票儿这条人命加在路豹英身上,我也认了!”
审讯到这里,已是山穷水尽。也就审不出什么来了。结案。
再五天之后,路豹英及二十几个手下,在一个寒风卷着雪花的日子里,于保定南河坡被枪决(余下的十几个,没有直接参与连环爆炸案,被判刑)。这其中,还有一个情节。肖桂英向楚局长请求,她要送路豹英上路,楚局长当即拒绝了。楚局长严肃地说:“肖桂英同志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们有老交情。可是,这是人民政府枪毙反革命,不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也没有私情可说的。”
可是,在枪毙吕豹英的刑场上,肖桂英还是出现了。肖桂英穿了一身便服棉衣,她站在刑场的边上静静地等候,看到吕豹英一路被押解过来,就上前两步,轻轻地喊了路豹英一声。路豹英的双眼已经瞎了,她却听出了肖桂英的声音,她愤愤地说:“肖桂英,是你吗?你还来干什么?想来看我出丑?”
肖桂英轻轻一叹:“豹英啊,你走到这一步,谁也无话可说了。你身后还有什么事,你就交待给爷吧。”
吕豹英冷笑到:“我死便死了,用不着你的!”说着,就大步向前走了。因为眼睛失明,她走得踉踉跄跄。
肖桂英在她身后高喊一句:“豹英啊,你身后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这么多年了,你还信不过爷的为人吗?”
吕豹英怔了怔,停下了步子,她沉默了一下,声音涩涩地说:“肖桂英啊,我跟方子修有一个孩子,寄养在了雄县后沟子村了。你要是方便,就替我去看看。”
肖桂英大声说:“我知道了。你放心去吧!”
吕豹英哈哈笑道:“肖桂英啊,我来世会报答你的。”就大步走了。头也不再回了。
肖桂英别过头去。等候着枪声。枪声终于响了,肖桂英长长吁出一口气。此时此刻,她与路豹英已经是阴阳两界。
肖桂英大步往回走,她走得很急,脚下的积雪被她踩得惊慌乱响。
肖桂英后来懊丧对董凤池说:“如果知道这样一个结果,爷就应该在涞源杀了路豹英,何必还把她押回保定,再遭这一番折腾呢。路豹英是一个要强的人啊。难为了她啊!”
后来的几年里,肖桂英去过几次雄县后沟子村,却根本没有找到路豹英与方子修的孩子。肖桂英很是怀疑,那天在刑场上,路豹英没有交待清楚。
连环爆炸案破获之后,肖桂英很快就调出了公安局。公开的原因,是她私自去了刑场送别吕豹英,违犯了公安纪律。背后的原因,是市委谭秘书长说话了,说群众有反映(其实是曹鑫亮一直暗中告状),公安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不能让肖桂英这种与匪特关系纠缠不清的人继续留用了。公安局只能执行领导的命令。楚局长问肖桂英愿意去哪儿工作,肖桂英要求调到保定中学当体育教师。市里就批准了。后人推测,此时肖桂英也已经不愿意再留在公安局了。肖桂英当初要在公安局工作,是想与票儿在一起,票儿已经死了,保定市公安局自然就成了肖桂英的伤心之地。那天,董凤池一声不吭地送肖桂英离开了公安局,肖桂英长叹一声:“凤池啊,你记住,我们每年都要去给票儿上坟啊。”
董凤池眼里含了泪,硬硬地点头:“大姐啊,我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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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后,肖桂英回忆说,她能破获这起连环爆炸案,绝非偶然。她当年决定下山向政府投降之前,曾经收编过几支国民党的残余部队。她决定下山投降之后,曾向土匪们很开明地宣布,大家或是随她下山投降,或悉听尊便。这几支残余部队中,真有十几个不愿意投降的死硬分子,就愤然离开了肖桂英。肖桂英也一度怀疑这些人有作案的可能。肖桂英又去了几次几起爆炸事件的现场,认真调查之后,她感觉这是专业士兵作业。她当下决定,就在那些不愿意投降的士兵中寻找线索。之前,公安局的技术人员,曾经分析过炸药的来历。肖桂英最终认定,这些炸药应该是保定涞源县生产的。肖桂英熟悉这种炸药,她当年在鸡鸣山为匪的时候,曾经派人采购过涞源县生产的炸药。而且,肖桂英进一步把这几起爆炸案的首犯,锁定为路豹英,而且肖桂英分析,那十几个死硬分子,也一定是去投靠了路豹英。只是,她的这个猜测,当时并没有向局领导里汇报,为什么?肖桂英回忆说,当时,她只是一种直觉,她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连环爆炸案就是路豹英动手做的。而且,当时社会上还有传言,传说路豹英早在解放保定的时候就被乱枪打死了。肖桂英却感觉路豹英还没有死。肖桂英心中的直觉,就似传说中入匣的宝剑,每每想到了路豹英,肖桂英“心中的剑匣”就会鸣响。肖桂英认定,路豹英很可能就藏匿在涞源县的山里。
董凤池后来回忆,那是一个冬风刺骨的日子,肖桂英带着董凤池与四个刑警坐着一辆马车,去了涞源县。刚刚下过几场雪,路窄道滑,他们或停或歇一共走了四天,才到了涞源县。涞源县多是山区,海拔高出保定五百多米,此时早已是冰天雪地了。他们在山里转了十几天,经当地的一个姓赵的猎人(或是姓张,董凤池后来也记忆不准了)提供线索,终于在一个山腰里找到了那个火药库,肖桂英让两个刑警留守在山下监守,她与董凤池带着两个刑警悄然摸上山去了。为了防止意外,四个人的手枪都上了保险。
董凤池后来说,那个山洞的口很小,隐藏在枯草与冰雪之中,若不是经那猎人指点,很难发现。他们悄悄摸进去之后,才发现山洞很大,能容纳几百个人。土匪们都倦怠地睡大觉呢。土匪们绝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天气,会有人上山来。
先是一个土匪发现有人进来了,大喊一声,土匪们都惊醒了,匆忙之间,董凤池大致数了一下,洞里大概有三十多个土匪。土匪们都拔出了刀子,围上了肖桂英董凤池四个人。肖桂英看清了,从她山下不辞而别的那十几个死硬分子,也都在里边。
肖桂英正要说话,就只听一阵粗声狂笑,从山洞深处传出来。肖桂英听得耳熟,心中一叹:果然是她。就抬头去看,就见路豹英迈着大步走了过来。
肖桂英打量了一下路豹英。多年不见,路豹英的相貌已经老了许多,或许过久藏匿的日子,她苍白的脸上,不见了当年的红润。她的头发也微微有些枯黄。干涩的嘴唇上浮现的一丝笑意,是一种凄婉而且吊诡的冷笑。
路豹英看到肖桂英,先是稍稍怔了一下,就嘿嘿冷笑了:“原来肖当家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你真让人看不起啊,你怎么能向共产党投降呢?枉屈了你一世英名啊!”
肖桂英哼了一声:“路豹英,爷倒要问问你呢,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街面上都说你死了,真是误说了,你果真是还活着呢。”
路豹英摇头笑了:“肖当家的,你还不死呢,我路豹英怎么能死呢?”
肖桂英冷笑了一声:“你今天可就到了死期。”说罢,她目光如炬盯着路豹英,她心里一阵慨吧,路豹英如何落到了这一步田地呢?
路豹英之前的一些情况,是在后来审讯中才弄清楚的。
抗战期间,路豹英与方子修带领的土匪,被编入了中央军北方战区五十军第八十九旅,八十九旅将他们编入保定抗日第三支队。实事求是地说,路豹英与方子修也奋勇抵抗了日本人,这期间,路豹英与方子修便结婚了(孤男孤女,日久生情。那一番水到渠成的情景,自不必说)。由此,这二人风雨同舟多年,相伴相爱,也算人间一桩美事了。抗战胜利后,路豹英与方子修的土匪队伍,被国民党的部队重新整编了。因为路豹英是一个女性,就被国民党的新闻媒体宣传为抗日的巾帼英雄。可是,国民党的部队规定不准女性带兵。于是,方子修被国民党任命为上校团长,而路豹英则只委任了一个上校的军衔,并无军权。她的身份,只是方子修的军事参谋。据说,她也是国民党部队的第一任女性军事干部。1948年秋天,方子修的部队在清风店被解放军打散,方子修在突围时被流弹击毙,路豹英草草埋葬了方子修,之后便收拾了十几个残部,躲进了满城县的深山里,她曾经想向南逃去,当她用电台与台湾联系之后,台湾指示他留下来,她被封为保定地区反共救国军第一支队长。路豹英当土匪时,曾经多次到过涞源县,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悉。于是,她带着几个旧部残兵往涞源方向逃匿,一路上,先是收容了十几个过去相识的土匪,后又收编了从肖桂英那里跑出来的十几个国民党老兵,就藏匿到了涞源的山上,她认定,隐藏在这里,解放军暂时搜不到。她在涞源制作炸药,然后选择保定城内三个热闹的地处,连续制造了三起骇人听闻的爆炸案,每次作案之后,她一定要再潜回涞源,这样易地作案,来去匆匆,不留踪迹,就逃过了保定公安局的侦察视线。路豹英这样做,只是为了向台湾邀功请赏,可是三次爆炸之后,台湾方面对她只是来电表扬了一番,晋升她为少将军衔,却并没有给她寄钱来。得不到实惠的路豹英有些泄气,便想停手不做了,她要等着台湾的经费过来。路豹英是当过土匪的,她当然知道,替人消灾,首先要拿人钱财。台湾昨天打电报给他,说很快就派人来联系,并带钱给他。路豹英大喜过望,准备拿到钱之钱,再在保定制造几起更大的爆炸,她没有想到,她还没有动作呢,肖桂英就找到了这里。
路豹英冷笑道:“肖当家的,对了,现在我应该称呼你的官衔了――肖科长。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公干吗?”
肖桂英道:“路豹英,爷今天来找你,就是要拿你归案的。公干吗?这就是公干!”
路豹英哈哈笑了起来:“肖桂英啊,你一向精明透顶,今天怎么也说起了梦话?你想拿我?怕是你走不了啊。”说罢,她大喊一声:“弟兄们,把他们给我绑了。”十几个土匪们便持刀冲了上来,与肖桂英董凤池四个人打斗起来,因为洞里有炸药,双方都不敢用枪。
刀光闪闪,人影窜动,金属的撞击声,响成了疙瘩。董凤池后来说,虽然他与肖桂英都会功夫,另外两个刑警也是格斗的好手,可是好汉难敌四手,这样纠缠下去,肯定要吃亏。而且土匪们涌上来的越来越多,他们很快就处在了下风。路豹英站在一旁哈哈笑道:“肖桂英,你投降吧,在我这里,总比跟着共产党快活……”
这时候,一个戴草帽的汉子悄然走进了山洞。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可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时节,戴一顶草帽出来,显然不合时令。
戴草帽的人低低地喊了一声:“别打了!都住手吧!”这一声低沉的喊声,在山洞里猛然响起,董凤池后来说,当时他耳边轰鸣作响,他就感觉到了,这个汉子的内功极为深厚。
众人惊讶了,都停下来,不再打斗,都转身寻着声音去看,竟是一个戴草帽的中年汉子,面色黝黑,身材清瘦。虽然是寒冬季节,却只穿一身灰色粗布单衣。
路豹英喝问一声:“你是什么人?”
中年汉子淡淡道:“路豹英,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啊。我今天来找你,只是要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杀了票儿?”
路豹英哼了一声:“票儿该死。可是你弄错了,他不是我杀的。”
中年汉子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这贼女子断不肯承认。你还是跟上这几位走一趟吧,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便会招认了。”
路豹英阴森地笑了:“我凭什么跟他们走?你这呆汉,好大的口气嘛。看起来,你是成心来搅这道浑水的啊!”说罢,她一扬手:“弟兄们,把这呆汉也捎上绑了!”
便有几个土匪放下肖桂英,朝中年汉子围上来。还没及近身,就听到一声疾响,竟是路豹英的一把短刀径直向中年汉子飞过来。这一手绝技,是路豹英当年从聂双会那里学来的招工,练得精当,且有创新,聂双会用劁猪刀,路豹英却改用了短刀。
中年汉子讥讽地笑了一声:“路豹英啊,你果然是劁猪人的婆娘。”他的话音未落,头上的草帽已经摘下来了,顺势翻转过来,迎着那飞来的短刀去接。真奇怪哟,路豹英的短刀竟如同被使了魔法,立时没有了魂魄,竟然软软绵绵地跌落进汉子的草帽里。中年汉子嘿嘿一笑,一甩草帽,那短刀便重新飞了出去,而且重新恢复了劲道。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声响,那短刀竟然深深地刺进了洞的石缝里了。何止是路豹英,满山洞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中年汉子望着洞顶,冷冷一笑:“路豹英啊,刀是好刀,只是有了一股猪骚气呢。”他嘴里说着话,手已经扬起,只见一阵雨点般的黑白棋子飞散出去。十几个土匪惨烈地嚎叫着先后捂着脸倒下了。路豹英惊得呆了,她大喊一声:“今日就同归于尽了吧……”她就要掏枪,不曾开火,却也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乱滚起来。
肖桂英见状,急忙箭步过去,立时夺了路豹英腰里的枪,再细看满地翻滚的路豹英,双眼已钉进去了两粒棋子。董凤池几个刑警,也急忙把倒在地上的土匪们的枪收缴了。
肖桂英看着这些被棋子伤了的土匪,心下倏忽地一动,猛地想起票儿墓前摆放的那两粒黑白棋子,她转身想与中年汉子搭话,中年汉子却不见了。肖桂英急忙大步追了出去,只见那中年汉子正要下山,肖桂英喊了一声:“先生请留步!”
中年汉子回过头来,肖桂英抱拳拱手:“这位先生,路见不平,出手相救,谢谢了。”
中年汉子也朝肖桂英拱手:“肖桂英,不谢!只是份内之事。”
肖桂英奇怪道:“先生认识肖某?”
中年汉子朗声笑了:“大名鼎鼎的肖桂英,江湖上谁不知道呢。我还听说肖桂英的连环脚,可以一当十呢。今日一见,果然厉害啊!”
肖桂英的脸就红了,摆手笑道:“先生口下留情,莫要再说什么以一当十的话了。肖某就要羞臊得无地自容了。刚刚若不是先生神手相助,还不知道如何狼狈收场呢。还望先生赐教大姓高名,肖某日后一定图报。”
中年汉子悠然叹了一声:“你执意要谢,那就谢票儿吧。”说罢,便转身下山了。肖桂英看得清楚,那人脚下轻盈迅捷,如同攀猿在山道上腾挪。她一时看得呆住了。一阵山风卷着雪沫子刮过来,汉子的身影就已经远了,看不清楚了,只有那顶草帽似一只灰色的飞蚁,在山路上快速移动。肖桂英轻轻赞叹一声,就转身就回山洞,走了两步,忍不住再回头去看,那一顶飞蚁似的草帽,也已经踪迹全无了。
路豹英及其手下一干土匪,被肖桂英押回了保定。公安局连续几天突击审讯路豹英,路豹英扛了两天,终于还是吐口了。她对三起爆炸案供认不讳。可是,对枪杀票儿一案,她却拒不承认。被追问得急了,她就恨恨地吼起来:“我自知活不了,再加票儿一条人命也不算什么。可他不是我杀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你们若是向上边交不了差,我可以卖个人情给你们。票儿这条人命加在路豹英身上,我也认了!”
审讯到这里,已是山穷水尽。也就审不出什么来了。结案。
再五天之后,路豹英及二十几个手下,在一个寒风卷着雪花的日子里,于保定南河坡被枪决(余下的十几个,没有直接参与连环爆炸案,被判刑)。这其中,还有一个情节。肖桂英向楚局长请求,她要送路豹英上路,楚局长当即拒绝了。楚局长严肃地说:“肖桂英同志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们有老交情。可是,这是人民政府枪毙反革命,不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也没有私情可说的。”
可是,在枪毙吕豹英的刑场上,肖桂英还是出现了。肖桂英穿了一身便服棉衣,她站在刑场的边上静静地等候,看到吕豹英一路被押解过来,就上前两步,轻轻地喊了路豹英一声。路豹英的双眼已经瞎了,她却听出了肖桂英的声音,她愤愤地说:“肖桂英,是你吗?你还来干什么?想来看我出丑?”
肖桂英轻轻一叹:“豹英啊,你走到这一步,谁也无话可说了。你身后还有什么事,你就交待给爷吧。”
吕豹英冷笑到:“我死便死了,用不着你的!”说着,就大步向前走了。因为眼睛失明,她走得踉踉跄跄。
肖桂英在她身后高喊一句:“豹英啊,你身后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这么多年了,你还信不过爷的为人吗?”
吕豹英怔了怔,停下了步子,她沉默了一下,声音涩涩地说:“肖桂英啊,我跟方子修有一个孩子,寄养在了雄县后沟子村了。你要是方便,就替我去看看。”
肖桂英大声说:“我知道了。你放心去吧!”
吕豹英哈哈笑道:“肖桂英啊,我来世会报答你的。”就大步走了。头也不再回了。
肖桂英别过头去。等候着枪声。枪声终于响了,肖桂英长长吁出一口气。此时此刻,她与路豹英已经是阴阳两界。
肖桂英大步往回走,她走得很急,脚下的积雪被她踩得惊慌乱响。
肖桂英后来懊丧对董凤池说:“如果知道这样一个结果,爷就应该在涞源杀了路豹英,何必还把她押回保定,再遭这一番折腾呢。路豹英是一个要强的人啊。难为了她啊!”
后来的几年里,肖桂英去过几次雄县后沟子村,却根本没有找到路豹英与方子修的孩子。肖桂英很是怀疑,那天在刑场上,路豹英没有交待清楚。
连环爆炸案破获之后,肖桂英很快就调出了公安局。公开的原因,是她私自去了刑场送别吕豹英,违犯了公安纪律。背后的原因,是市委谭秘书长说话了,说群众有反映(其实是曹鑫亮一直暗中告状),公安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不能让肖桂英这种与匪特关系纠缠不清的人继续留用了。公安局只能执行领导的命令。楚局长问肖桂英愿意去哪儿工作,肖桂英要求调到保定中学当体育教师。市里就批准了。后人推测,此时肖桂英也已经不愿意再留在公安局了。肖桂英当初要在公安局工作,是想与票儿在一起,票儿已经死了,保定市公安局自然就成了肖桂英的伤心之地。那天,董凤池一声不吭地送肖桂英离开了公安局,肖桂英长叹一声:“凤池啊,你记住,我们每年都要去给票儿上坟啊。”
董凤池眼里含了泪,硬硬地点头:“大姐啊,我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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